当然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现这类事也不奇怪。但是呵,如果在政策上咱不失误,不是因 为“文化大革命”,出于政治上经济上的原因,把那么多知识青年轰到农村去,给那些纵欲 的恶棍造成条件,我觉得很多女知青的悲惨遭遇就能幸免。那些女知青,那时候,我见得多 了,甭再提了。
我们这一代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是呵,我以为上山下乡还是有失也有得。只是代价太 大了,对吗?
我对待人生为什么现在还很积极?就因为我在这段生活中——多艰难的生活阿——还有 收获,真实的,实实在在的。
北大荒好多土地都是我们开垦的。是啊,说到这儿,是有点自豪嘛的。我们去到那儿还 是一片荒原呢。新建的点儿,一无所有,只是荒地,一眼看不见边儿。农场的百分之八十都 是青年,极少是五十年代的复员军人和他们的家属。我们是北大荒的一支主要力量。当然老 一辈绘打下了一个基础。确实,甭管chūn天多苦多累,到了秋天麦子熟了,粮食上场了,西瓜 结出来了,猪养肥了,我们心里特别高兴,那都是自己gān的。所以说这青chūn不是完全丢掉 了,确实有价值,是吧!
我的好多战友没回来,失去了生命。好多原因,有救火死的,也有给坏人弄死的。都是 身边战友的事。上海的一个知青跟我同时接到命令,说有个坏人破坏农场,要我们去搜捕。 大黑夜里,正好叫我们发现,bī他到河边。那上海知青把他堵住,他看没办法就跳进河里。 当时四月份,河水刚刚解冻,水面还漂着冰片子,这个上海知青也跳进去了,棉袄没来及 脱,游着游着就沉下去,我就眼看他沉下去了。那坏人也淹死了。我永远忘不了这战斗。你 能说这知青死的没价值吗?他是为了保卫咱国家啊。
这儿大片大片森林。中原一带很难见到,方圆几百里,每年chūn秋两季都容易起火,枯枝 烂叶,积得厚厚,沾火就着。大部分是用火不注意,野炊、抽烟,或是汽车引起的,也有自 燃的。一着火,我们就跑去救。啊,那大火救起来,烧死烧伤都有。有次宿舍起火,救火时 还死一个知青。头天晚上我们还一块睡觉,说笑。房柁掉下来“轰隆”砸死了。
叫狗咬着得狂犬病死的,还有别的什么病死的,都有。他们的骨灰都留在那儿啦,当然 生命也就留在那儿啦。
想想他们,我们这代青年真有值得歌颂的地方。这可不是小说,全是事实,身边的事 实。我亲眼见的。有的作家说什么“荒原作证”、“白粹树林作证”,不用,用不着,我就 可以作证。
再有就是我在这当中进步入了党。我入党三次填表才批准。在这之前很多普通战士都解 决入党问题了。就是因为我起头说的我爷爷的问题。我父亲当初为了感激党救了他的命,加 倍工作报答党;要入党,也是因为这事政审没通过。主要是我爷爷的死没人证实。
我爷爷曾在云南是个小镇税务员,一次陪税务所长上省城办事,半截道上叫武装走私的 开枪打在腿上,流血过多死了。解放后为了我父亲入党的事,组织上找我家老奶奶(我爷爷 的母亲)调查我爷爷的情况。老太大还是老思想,怕人家嫌我家穷,就说:“我儿子一个月 赚好几百块钱,在那儿当局长,阔极了!”组织上不信,说你儿子赚那么多钱,你孙子(我 父亲)解放前怎么都病得要死了?老太大答不出来。这下我爷爷的成分就没法定了,组织也没 钱为一个普通人跑到云南调查,成了悬案。一直影响到我加入红卫兵和入党。那时很左,为 这事我找农场党委问我爷爷算嘛问题。回答说:“打死你爷爷你们说是武装走私的,万一要 是红军游击队,共产党领导的呢?咱们总得对党负责吧!”实际上我连我爷爷面儿也没见过。 我爸爸十五岁时,我爷爷就死了。
我不管他们叫不叫我入党,照样gān。有些知青思想一直很浮动,总惦着返城。实际上, 上山下乡头一年,高于子弟借着爹妈的路子参军,变着法儿都走了,这是第一批。第二批是 有各种门路的,办选调,办特困;还有的办到三线去,先先后后定了不少。我一个心眼要扎 根农场,咬破手指头写血书不走。我这儿有份材料,您看,当时的,《工作队简报》,当时 对一些优秀青年就这么称呼,叫“××式的优秀队员”。××就是我的名字。最后党委书记 拍了板啦,他说这个事再出什么问题我负责。我就入了党。这书记我忘不了,我离开那里之 后,他调到局里当局长。这位老gān部心里还是有“根”的。“文革”中批斗,叫人弄断三条 肋骨。
知青返城也真难,尤其那些没路子的。眼看人家一个个走了,自己怎么办,想辙。女同 志想什么辙呢?就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婚姻关系上。跟大城市的人订婚,再办户口,根本没 爱情可言。男同志更绝望,jīng神状态更没法说了。没辙就找病,吞钉子,吃硬币然后就透 视,有yīn影吧。或把手弄破,血滴在大便里,或弄点蛋清放在尿里,再化验,一看几个加 号;说实在的到了疯狂毁灭的程度。
记得有个女青年与北大港一个男职工订婚。定好五一节回去见面,家里人都给联系好 了。chūn节连队一百多号人差不多都回去过年。我没走。还有一千多口猪,几百只羊,好几十 头马和牛,很多设施得看着。这女青年也没回去,就为的多存几天假放在“五一”一块儿 歇。她非常爱gān净,在宿舍洗被子,穿得挺薄,屋里烧得挺暖和的,来回倒水一折腾感冒 了。连吃几天核霉素也没压下去高烧,我们急了,送她去医院。当时去农场场部好几十里 路,化验又赶上停电;再送到县里,来回来去过去一个礼拜,造血功能已经被破坏,再生障 碍性贫血。我是指导员,带着两个男青年两个女青年,五个人护理。这种病、得不断输血。 我决定女同志别输血,我们恒男的验验;我和另外一个男青年是O型,可这个青年脸上有点 为难。我说我输吧,输了四百CC血,完事她脸蛋就红扑扑了。原来是huáng绿色,马上就jīng神 起来。整天我就在走廊上蹲着。大夫跟她说:“你这个男朋友真够意思。”她说:“那是我 们指导员,不是朋友。”大夫特别感动,非要给我开个病chuáng,让我睡睡觉。九天九夜我们没 台眼。她死后到哈尔滨火化。处理完后事回去,人们见我就说:“你怎么这模样了?”就跟 打监狱里出来的一样。临死之前这女同志拉着我手,不让我离开。这时她姐姐、姐夫接到电 报赶来了,抢救时不让他们进。她和她姐姐、姐夫有点矛盾。可是拽着我说嘛不让我走,两 眼总看着我,光掉泪。那阵子话已经不能说了,只是人还清醒着。我眼泪也哗哗的。我们没 有一点恋爱关系,就跟亲兄弟姐妹一样。我当时唯一的想法是怎样把她弄活了。我觉得我们 够苦了,她得了病见不到父母,我看着她;亲眼看她停止呼吸。我在哈尔滨端着那个盛骨灰 的磁盆,还热着呐,我想,哪怕我再抽多少血,只要她能活也没说的。
成千上万女同志都走这条道了。就是牺牲自己的爱情和人应有的尊严、权利,换一条生 路,也未必会好。因为这条路没有爱情。埋下这个种子,必然会有恶果。这也是女知青的悲 剧吧!她们的价值仅仅就是一个女性。像我们这些光棍男同志,只能毁灭自己,吞钉子嘛 的,我看到就一顿臭骂:“咱不能gān这事儿!挺不住还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