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临死前,我三人谁也舍不得谁呀,手拉着手,不知坐了多少时候。我打小和爹妈的感情 最深。爹妈打算,他俩死,叫我留下来。我说不行啊,把你们弄死,我就是死罪,也活不 成。当时那样子,想也不敢想,一闭眼就像能看见。时候不等人,天要亮了,爹妈抢着叫我 下手。任何时候我根本不会杀人,更何况杀自己爹妈。可是那时,那种情况,我会做,也只 能这么做。我爹说,你gān的是好事,你是绘咱们解除痛苦。一会他们再来,我们怎么受啊。 那紧张劲儿bī着我下手。

  我打地上摸着个蜡笔头,抓着两块纸,摸黑写了两条遗书。为了家里人和我哥哥他们, 是这么写的——我们是人民公敌,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受毒,坚决从社会上除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 岁!×  (我原先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和姓穆的两家(这是指我哥和二哥两家,我不能叫哥 哥,兔得跟我们再牵连上)你们坚决定革命的道路,是我们害了你们。

  我爹叫我妈先死,我妈叫我爹先死。谁先死谁就先逃命了。谦让半天。我爹说,听你们 最后一次吧!他先死。

  我摸着我爹抨抨跳的颈动脉,一刺,就觉血热乎乎冒出来了。我爹还说,摸摸我还有脉 吗?我说医学上讲用不了一分钟就结束。我爹说恨不得快点没脉。我妈说我们死了,你要gān 不成自己怎么办?她也明自我必需一块完,不能留;我说您结束了,我马上也完啦。我妈就 像接受治疗那样等着我给她做。当时我们任嘛声音没有,也没有声张,不知我二哥怎么忽然 闯进屋大喊一嗓子,像是红卫兵来了。二哥的声音简直不像人声音。他上来一把抱住我,我 见做不成了,三口没法死一块啦,我快急昏了。猛劲挣开他,上了三楼平台一窜跳下去。根 本没想到我妈怎么办,更没想到跳楼,要是脑袋朝下也就完了。耳朵里轰一响,嘛也不知道 了。迷迷糊糊过来时,印象是红卫兵声音。是不是,也不知道。再睁眼,已经在医院里。就 见我爹躺在旁边,我妈也在旁边躺着。其实那是幻视,闭上眼不敢看哪。心里还寻思,坏事 啦,我爸爸要救活了怎么办呢。隐隐约约净是批斗的声音。拿脑袋再想,这是女病房,我爹 怎么可能在里头。不相信眼里看的是真的。只好闭眼忍着,耳朵那个乱哪,现在想,这大概 就是错乱吧。我尽量张嘴叫,可不知为嘛没声音。

  后来再醒过来,就有人来问案,说的嘛记不清了。

  我完全清醒过来时,听说我妈妈也跳楼了。她是跟在我后边,我一下去,她就下去啦。 后来法院问案时告诉我过程,说你爸爸当场死啦,你妈妈呢,给我们救啦。我一听就哭了, 哭我爹死了,也哭我妈。我都摔成这样,她那么大年纪会摔成嘛样,救活也残废啦。等到 “文化大革命”完啦,我打监狱给放回来时,嫂子告诉我,我妈摔下来当时没死,抬到医院 根本不给治。你知道那时出身不好的不能住院。医院还组织出身好的病人批斗出身不好的病 人。我呢,要负法律责任才给治的。我妈给弄回家,没几天就死了。我爹确是当场就死了。 一个礼拜后火化的。

  我嫂子说当时把我和我妈都拾到医院,医院一看没我妈妈的事,就把我留下来,硬叫家 里人把我妈妈拾定。

  医院不能绘我这种人治病,很快把我转到监狱的“新生医院”。我是两腿骨折,左边小 腿胫骨骨折,右边大腿骨横断骨折,整个全断。就这条腿,打这一断,两截骨头叉在一块 儿,马上变成这么短,医院拿二十斤沙袋牵引拉开了。可把我送到监狱时,医院非要把牵引 的东西留下来,又给我的骨头放回去,好比重新骨折一遍那样。不就是二十多斤沙袋子吗, 起码先给我放着呀,不行,硬是放下来的骨头又叉回去了。医院对我真是够那个的。那医生 啊,现在也不知他在哪儿,但愿他不再当医生了,唉。当时所谓绘我治疗,因为我要负法律 责任。也奇怪,断骨头这么拉来拉去,我一点也不觉得疼,一直也不觉得疼。眼泪也没有, 就跟死了差不多。

  到监狱时看表是十一点。下午两点监狱医院人上班,才拿着东西给牵回去,牵引得拿大 纲针穿进再拉,一会儿放,一会儿拉。拿我真不当人了。牵引又牵错了位,到今儿也这么长 着。两截骨头只连着五分之一。关节一挨就疼。这就甭提了,残了呗。

  十天后我被逮捕,拷上拷子。这是六六年九月七号。到了六八年军管,定我为“抗拒运 动杀人罪”,杀人是刑事罪,抗拒运动是政治罪,更重,所以判我“无期徒刑”。当时我 想,死刑倒痛快,这不让我活受吗?这是我的《判决书》,你看——查被告×  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解放后未得到改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竞胆 敢积极出谋划策,以自杀来抗拒运动,并亲自动手将×  杀死,后又畏罪自杀,自绝于人 民,甘愿与人民为敌,已构成抗拒运动杀人罪。性质严重,情节恶劣,证据确凿。本院为巩 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顺利进行,特判决如下:被告×  抗拒运动杀 人罪判处无期徒刑。

  军管会的一个人对我说,你要是家庭妇女gān出这事还好点。你什么不懂?你爸爸问题严 重,你杀了他,就是想叫他逃避运动,想救他。所以判你“抗拒运动罪”。

  他们说我杀我爹,是为了救我爹。确实是为了救我爹。我一直在想,他们和我说的意思 不一样。我救我爹是为了不叫他再受折磨,他们说我救我爹有罪是为了再折磨他。是不是这 意思?我绕糊涂了,到今儿也绕不清。

  我蹲了十二年半监狱。没自杀,就为了一个,因为我一直以为我妈没死。我想呀,我妈 怎么活呢?说好三口人一块死,我爹死了,我关监狱,无期徒刑,一辈子甭想再见面……我 的侄子们每次来探监都说,奶奶在家啦,奶奶告诉你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回家。看监狱 的人有时也问我,你娘今年多大年纪了?他们也早知道我妈早死了,也瞒我。其实我盼着我 妈死,活着多痛苦。当时要是给我个信儿说她死掉了,我就把心彻底摆在地上了。

  人在监狱里想法就不一样了。看这人看那人,才知道社会有这么一个角落,聚着好多人 是冤屈的。何况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亲手杀死亲爹,我真抱着对爹赎罪的心,又想争取早 点出来看我妈一眼,再说特别觉得对两位哥哥有罪。我和两个哥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没入 能看出我们不是一个母亲,都拿我们当一母同胞的兄妹。我杀死爹,他们不但不恨我,还常 跑来看我,送吃的。唉呀,每次接见时,我的眼泪gān了流不出来,我都傻了,见到他们没 话,不知说哪好了。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两位哥哥。他们说,我们理解你,知道你不是坏孩 子,只要你哥哥嫂子在,不会不管你。我真要赎罪呀,对两位哥哥也要赎罪,玩命赎罪!只 有拼命gān活改造。起头是轧缝纫。电缝纫根本不会,打头学。很快就gān得不错。领子活是最 难轧的,啊,就是脸面上的脸蛋活,技术活,我gān得质量最高,就归我gān了,还超产。另外 墙报、板报,写写画画,也争着学争着gān,在哪儿都伸一把手帮人去弄。生产还得红旗得语 录什么的。现在你看我这副眼镜,猜多少度?三百五,就是那时轧活时看针眼近视的。附带 还给人看病,不光给犯人看,也得给队长、队长的孩子,连看监狱的亲戚朋友,厂里的gān 部,一叫我就去。人家信任你,不把你当敌人,就太荣幸了。夜里睡半截觉,谁谁发烧了, 谁谁肚子疼,抽疯了,叫起来一弄就几个钟头。第二天该怎冬上班还得接着上。没白天没黑 夜玩命呀。这么着,看监狱那些人就对我不错,现在有时还带着孩子到我们医院来找我看 病。你别笑,当时他给咱一个和气脸,比什么都qiáng。夸我一句,就美多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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