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老马,你跟她聊聊天,她就会放松了。”

  我笑着对她说:“你不怕作家吗?”

  不料她挺郑重其事地说:“我正在找一位作家,写写我。”

  我大笑起来,说:“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写?写你哭鼻子吗?”

  更不料,她那明亮的眼睛一下于暗下来,好像乌云的yīn影顷刻笼罩水面,居然一种忧虑 的、愁惨的、苦涩的情绪灌满了她的眼眶。这决不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应有的神情,倒像一个 饱经苦难的人才有的目光。她自言自语地说:“你不写,将来我练习,自己写!”

  我征住,难道这姑娘真有什么非凡的经历?我点点头说:“好,你说,我给你写。”就 在说这话时,我要命也想不到,她竟然说出了下面一番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她说:

  “我当了十年反革命,去年才平反!我父亲是市委的中层gān部,我家住在市委宿舍大 院。‘文革’开始时,我六岁,那时什么也不懂,记的事也都模模糊糊,有的事还记错了。 比如我记得一次有一群人闯进我家翻东西,打了我一个大耳光,很疼。后来爸爸说,没人打 我,那是打爸爸的。大概我记得的只是一种感觉。打爸爸就像打我,很疼很疼的感觉。爸爸 在‘文革’前是组织部gān部处的处长,文革开始时挨批,靠边站了。后来造反分两派,爸爸 参加了一派,偏偏‘支左’的军队介入,支持另一派,爸爸就倒霉了。可爸爸这派大多是市 委的中层gān部们,组织性qiáng,‘文革’初大小都被冲击过,更不敢做半点打砸抢那类过火的 事情,对立面抓不住把柄,很难把爸爸这派搞垮。但一次两派大联合谈判时,爸爸这派头头 没注意,把一本《红旗》杂志坐在屁股下边。对立面有个jīng明的人上来一下抽出《红旗》杂 志,里边有毛主席的照片。那时的杂志几乎全有毛主席像,这么一下就被对方揪出来。侮rǔ 伟大领袖毛主席,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军宣队立即宣布爸爸这派是反动组织,这派马上 垮了。开始揪坏人,凡是过去有点问题的都给打成阶级报复分子、黑帮分子、反革命分子。 可他们拿爸爸没法子,爸爸没有短儿。他以前当gān部处处长时,总得罪过人,有人恨他,恨 不得这下把他整下去。派出不少人内查外调,愈查不出问题火愈大。爸爸本来是不抽烟的, 那时却天天抽许多烟。一天抽烟睡着了,把棉褥烧个大窟窿,多亏妈妈一盆水泼上去。真烧 起来就会被人家说成放火搞破坏或企图畏罪自杀。压力真是压足了。我妈的心脏不好,整天 闹心跳。不知哪天要出什么大祸,可没料到一天出了一件意外的事,目标全集中到我身上。

  这天,我们市委宿舍大院的院墙上,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写着‘打倒毛主席’五个 宇。公安局来查,根据现场情况确定,是一米二上下的小孩写的。他们根据三条:一是反标 的位置离地一米,比成年人蹲着写高,又比成年人站着写矮,正好是小孩站着写高矮正得劲 的高度;二是字迹歪歪扭扭,很像小孩的笔迹;三是成年人写这种反标不会写‘打倒毛主 席’,应该写成‘打倒毛泽东’。市委大院一米二左右的孩子总共十一人,当时排排队,确 定四个重点,都是父母有问题的。只有父母有问题,孩子才可能写这种反标。这时,爸爸对 立面那派插手了这件事,说是协助公安系统破获这超重大反革命案件,内定重点是我。说我 爸爸反动,又狡猾,对‘文化大革命’怀恨在心,教唆我写的,当然,他们的目标很明确, 是想搞爸爸。当时我八岁……“他们把我弄去,开始是拿糖哄我承认。从小我爸爸就绝对不准我说瞎话的,也许由于 这严格的家庭教育,救了爸爸他自己,我说不是我。他们便送我小人书,画片,还要带我去 看电影,我还说不是我。他们就冒火了,那群大入围着我一个小始娘拍桌子打板凳吓唬我, 说我再不承认就去打我爸爸,还说他们要使什么法子打——说用钢笔扎爸爸的眼睛;说用绳 子勒住爸爸脖于不叫他吃东西,活店饿死;还说用刀一块块割掉爸爸的肉,手指头、耳朵、 鼻于、舌头,一样样带着血扔进公园的笼子里喂老虎。说着真拿起一把刀,装作马上就要去 的样子。我吓得哭呀,求叫,怕呀,叫呀,可是还是没说瞎话。我那时才八岁呀,很容易受 骗,很容易被吓得上当,为什么始终咬住没胡说,自己也弄不明白。现在想起来真后伯,万 一上了他们圈套,一句话,爸爸早给枪毙了……那我也活不到今天,等长大懂事,自己也会 悔恨自己而自杀了……“那段时间,他们为了给我增加压力,把我当作反革命,当作真正的囚犯关起来,不准 我和爸爸妈妈见面,倒是很少打我,但常饿我。每天提审一次,随后他们好像没招儿了,就 把我弄到市委大院批斗,也挂上牌子,戴高帽,帽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 ’。还在我的 名字上打上‘叉’。那天给我的印象很乱;围了许多人喊口号。我一眼在人群里看见妈妈, 她睁大眼睛全是泪水,头发很乱,我大叫一声:”妈——‘就昏倒了。后来放出来,妈妈 说,那天她并不在场,倒是通知她必须去参加我的批斗会,可是她心脏病突然发作,没去。

  “一天,我不想说那一天是几月几日。我家永远记得那日子,我一说,我现在立即就 会……就会……好,我就说这天的事吧……“这天,他们说今天要枪毙我。我不懂什么叫枪毙,问他们,他们说,就像电影里打敌 人那样,开枪打死你。我哭了,我说我再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吗?他们说,永远也见不到,而 且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你全不知道了。你要承认是你爸爸叫你写的,就不枪毙 你。我说,不是我写的,我想见爸爸妈妈……“我给他们带到刑场,一片大开洼地,和几个真要枪毙的死囚排在一起,背后是大土 坑,那些犯人都给绑着,没捆我,可我吓呆了。对面一排人拿枪对着我们,其中一杆枪对着 我的脸,我忽然看见不远一群人中有爸爸!后来才知道他们在bī爸爸,叫他承认是他叫我写 的反标。我放声大叫爸爸,要跑过去。这时管执行的人大减一声:”放!‘“砰!‘地枪响。我旁边那排犯人突然像柜子一样’哐当‘全栽倒。一个脑袋打飞了, 像个大血蛋飞得老远。我吓得原地没动,以为自己死了。眨#眼,动动嘴,好像全没知觉 了。只见爸爸张着大嘴朝我跑来,扑向我,一下把我紧紧抱住。我说:”我死了吗?’爸爸 说:“没有,孩子,你别怕,他们这是逗你玩呢,这些人都是假死!‘我听了,噗地笑了, 脑袋扎在爸爸怀里。我真的以为这一切一切,都是哄我玩呢……“……以后,我被放回家。回到温暖的家就以为那一切全过去了。照旧跑出去找小朋友 们玩,可是同院的小朋友都不搭理我,有的还朝我扔石子儿。一次,一个过去跟我要好的小 朋友骂我:”打倒小反革命!‘气得我一直追到他家,找他讲理,要他向我道歉。他妈妈出 来也骂我:“gān什么,你还想翻案?’从这句话起,我好像一下子大了,也垮了,这‘小反 革命’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在我身上背了十年!上小学困难,升中学也困难,红小兵和红卫 兵组织都不要我。我就像在那些机关单位被管制的牛鬼蛇神,不敢多言多语,不敢和同学们 说笑和玩,碰到不讲理的事也不敢争一句。天天下课,扫地、擦黑板、收拾教室,想这样做 来换取同学们的好感,哪怕是一个亲切的眼神儿也好。可八年里我没有一个知心的同学,好 像我身上有可伯的传染病菌,人人都避着我。上中学时我换了一个较远的学校,以为别人不 知道我过去那事,好受一些。可一次下乡劳动,指导员派我去拉粪车。所有同学都不去,只 派了我一个人去。我很奇怪,没等我问,指导员说:”粪虽臭,但灵魂里的粪更臭,什么时 候你不觉得粪臭了,你的灵魂就彻底被改造好了!‘我才知道,背上那石头仍旧牢牢存在, 一辈子也卸不下来。当夜,我跑出来,撒开腿在野地里跑了两天两夜。后来爸爸在一条大河 边找到了我,我正想死。爸爸为了找我,跑了两天,鞋子都跑破了。我朝爸爸叫着,’为什 么那次不枪毙我?活着,天天都是在陪绑呀!‘“从那时我退了学。在家帮妈妈做家务事,除去买菜买东西,很少出门,也不搭理任何 人。生活把我开除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我恨我年轻,前边的日子太长,没有头儿,整天 闷闷的,直到粉碎‘四人帮’,爸爸单位清理文革问题时,发现一份有关我的材料,才说给 我平反落实。可这时我才十九岁,又没有工作、工资、住房和查抄物资的问题,落实能落实 什么呢?政治从来不对人的心灵负责。管落实的那人还不错,很同情我的遭遇,后来他想到 一个安慰我的办,法,也是他仅仅能做到的事情。他说,你年纪不小,不能总呆在家,应该 有个工作,就到市委招待所食堂当个服务员吧。我心想,守在家,妈妈心里总有个负担,就 来了。到今天,才来三个月。三个月里,我gān的活比谁都多。别人以为我这是出自对落实政 策的感激,才拼命gān活;其实不然,gān起活才能不想事呀,可有时忽然觉得自己像当年在学 校打扫教室时那样,总有种负罪心理纠缠着我,摆脱不开,gān着活就想到劳改,很不是滋 味……这心理你们是很难理解的。我是在童年就低下头的,这头不好扬起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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