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头儿说吧。我出身工人,本人也是工人,钳工。“文革”前是车间里生产负责人。我 这人生来就直性子,您看我说话就能知道我的脾性,也甭多描。我打嘛时候也不愿意巴结领 导,爱站在车间里工人一边儿;替大伙儿说话。有时好给领导提点意见,这叫“犯上”,所 以跟头头有点矛盾。他们说我不靠拢组织,打从“文革”开始,他们就想法儿找碴儿整整 我。
我觉着他们整我全是有预谋的,好像全策划好了,一下子就来了。我的碴儿就是说了一 句错话,这完全是玩笑话,是喝酒时和一个要好的哥们儿说的,这哥们儿平时不分你我,嘛 话都说。当时就说了几句对“文革”不满的话,说朱元璋当了皇上,把下边的功臣全gān了这 类的话,没想到他把我的话向上汇报了。那会儿人全乱套了,谁也不知道变成嘛。可他在暗 处,我在明处,我哪知道。这是六八年三月一号晚上的事,第二天一下子开大会突然宣布, 说我是反革命阶级报复,大宇报呼啦一下全贴满了,好家伙那阵势,开着会一下子把我揪出 来,把我的工人出身楞说成是资本家出身。出身还有变的,可这么才好说我“阶级报复”。 这出身是大字报定的,也不知谁写的,反正破鼓乱人捶呗,也没你说话分辨的份儿。“阶级 报复”比单纯反革命罪重呗。好嘛,开始还没怎么,还是文斗;后来台上指挥的军代表一声 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嘁哩咔嚓全上来了,这是他们预先说好的暗号,明白吗?一喊就 是要开打了。可全动了真格的了,这是真打,不是假打,抄起那些铁家伙,打的可不含糊。 我也没看清都是哪些人,反正劈头盖脸的就来了。我一看不好,赶紧掏出手绢捂住脑袋,他 们拿三角铁、铁疙瘩嘛的,操着嘛就是嘛,乱砸一气。表面看流血不多,可这叫软伤,最厉 害,就冲着脑袋来啦,欠点把我打死。我就死命捂着脑袋,手绢就这么破啦。我这耳朵到今 儿个还聋着啊,也是那晚儿给打的,到现在还总嗡嗡响,总响。后来打晕了,嘛也不知道 了,他们大伙拿大铁丝把我绑起来,我就不知道了;跟手可能就送到拘留所去了。
妻子:那天开会时我去了,我跟我丈夫一个厂,我在场,是选什么革委会的大会吧,好 像是的。他们打他时候我不敢看,也看不见。当时我心跳的呀,我就出去了,走出会场了, 想回家,想走,到哪儿都行,不想呆,也呆不下去了。可我一出门就看见一个人,就是革委 会那女的,主任,她盯着我,不让我出去,所以我知道,连着后来的事,我知道他们是串通 一气儿的,有预谋的。等我回家时有个邻居告诉我,刚头儿你们厂押着你爱人回来一趟,他 出车祸了吧?我到屋去一看,也全是血,那些血啊……其实后来我想,他要是那次没抓走,还在厂里的话,后来的清理阶级队伍之类的运动也 得给揪出来;我想了,那说不定更倒霉,恐伯不打死也得打残了。这些人目的不达到是不会 算完的,丈夫:我的事到了七0年就全搞清了。我出身是工人,不是什么资本家,也够不上现行 反革命。可驻军和革委会那帮整人的人,他们不肯认错啊!为了维护革委会的声誉,不给平 反。再说驻军那姓×的小子,他的个人目的还没达到呢,他想娶我老婆。监狱当然也不管 了。那会儿监狱就像仓库,不拿我们当活人,像取货提货一样。管我们监狱的那人就说,我 不管你们出来进去,只要拿提货单来,我就放人;没单子,你就在这儿呆着。他就这么说 的。我活活就在这里边呆了十年。等我出来时,我妹妹看着两张《判决书》说,他凭这两张 纸,就把人活拆腾半死。就这么两张纸啊!我带来了,您看这判决书写得多潦草,这字,您 看,随便一划啦,真不如仓库提货单认真呢。管监狱的人说,“我们嘛也不管,只管进出, 你们少找麻烦,谁要是不想活了,就自杀。我连份检查也不用写,你们谁爱死就死,我不 管。”
我申诉了二十多次,也没人理我。出来之后,要回厂工作,革委会主任说了,他要回 来,先把他腿打断了再说。就楞不肯收,我借钱也不给。没工作没工资,又地震没房子,我 们房子早让他们霸占了,那时叫“压缩”。这种事都是街道积极分子gān的。有问题的人房子 都得压缩。腾出房来,他们搬进去。我结婚是两间,楞叫我老婆搬出来,另给一间小破屋。 地震时又坏了。我放出来算落实,心气儿还挺高,大年三十中午去找房管站管房子的,房管 站那伙人,真油。我一说,他说我不是管落实的,管落实的今天休息没来。隔些日子再去, 还这套。后来才知道,就是他管落实。到今天也没解决,这就别说啦。落实能落到我们这小 老百姓头上?顶多落在名人、领导gān部头上。他们是门面人,对吧!
妻子:我还记得那是生孩子后五十三天,因为产假只有五十六天,马上要上班了,孩子 病了,是冬天,因为屋里实在太冷啦,得了肺炎。我才二十岁,没弄过小孩啊,不懂啊,这 晚上他一夜都没闹过,我还觉得他很乖呢;其实那一夜他已经没劲儿再闹啦。第二天我一看 嘴青了,得去看病啊!可我没钱,没钱看病,又不好跟别人借,邻居也不大敢和我们这样的 家打jiāo道。我当时真觉得孩子没救了,活不了了,急得没辙,绘我婆婆打电话。正好“最新 指示”来了,全市都不上班,大游行,那会儿不都那样吗,一游行就排了大队满街里定,车 都不通了。我婆婆接了电话后就来了,走了整整大半天,好几个小时啊,就绘耽误了;她来 之后才送到儿童医院抢救过来。那会儿真是一毛钱也没有啊。记得还是大肚子那会儿,我到 他妈妈家去,来回也总是走的啊,那么远路,一走几小时,可就没钱,没钱坐车啊,有了钱 也舍不得花。
我丈夫关进去以后,先是在拘留所,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他性子直,再顶撞了谁,怕 公判大会给他重判,绘他发配到远处去。他要就在市里坐牢,我不还能常见到他吗?最起码 一个月不还能见一面吗?能看看也是一种相互的安慰吧,当时想。就怕把他弄到什么青海西 藏的,那我可真受不了啦。那会儿啊,这些犯罪的我觉着就像演员一样,一公判一个区就几 十个哪,每次都是,真像演员赶场哪,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什么学校工厂 的,来回的赶。开大会,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到一个地方来一次。公判也是为了吓 唬人啊,镇压他们,也吓唬我们这样胆小的,老实的。
丈夫:那会儿我们在监狱里给人修理手铐,一筐一筐的;抓的人太多了,一拉百十人。 言论这玩艺,最厉害,弄不好一句半句话说错了,弄进去,像我这样进去的太多了。她想让 我别惹事,我当然明白,事儿大了,就更对不起她了。我就和关在一块儿的几个犯人一 道……这些人都熟了,能互相照顾照顾,也有一个小天地;因为都是这种问题关进来的,品 行嘛的都不错。后来我们都是朋友啦,顶现在还常走动走动。
妻子:我们是六八年阳历年结的婚,那年三月二日他走的。我们在一起士共才过了整整 六十天。他服刑的十年,我完全是靠着蜜月的回忆,还有对他的信赖才苦熬过来的。这三gān 六百五十个日子,我真是一天一天数过来的。我二十岁,刚刚从学校走到社会,刚刚开始生 活,就碰到这么无情的命运,一夜之间丈夫变成现行反革命,我感情上真接受不了哇。军代 表那个姓×的,和我们革委会主任,就是那个女的,勾结起来,早就打好主意了,把我丈夫 整了,让我和他离婚,用尽了各种手段。现在想想,真不知当时怎么就顶过来了。也许我这 人还是比较倔qiáng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