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一走,连着抄了六次家,把我们刚结婚时别人送的礼物,被子啦,毛毯啦,还有 衣服料子什么的,全抄了;抄到后来,家里只剩下光chuáng板了,全光光的了,嘛也没有了。他 们还把抄去的东西办什么展览会。抄家抄到后来几次,我人都麻木了,就这些东西随你们抄 吧,都跟我无关了。我对他们也恨不起来,他们出身好,为保卫红色政权连命也不要了。让 他们去表现吧,去革命吧。我觉得庆幸的只是丈夫绘我留下了一个珍贵的礼物,就是我们后 来的孩子小冬。我们孩子生出来时,奶奶说,他爹叫柱子,柱子底下要有石头,就叫他石头 吧,叫石;正好搞专案的人姓石,他贴大字报,说给孩子取名为石,是记着专案那段事,记 着姓石的人的仇,这个名字叫不了了。后来说叫东东,又不让,说你是记着“东方红×× 厂”,不行,还得改。我烦了,也犟起来。后来人说改就改吧,孩子的名字就是个记号,gān 嘛让他们没完没了呢?也省得他们找麻烦了。我就说叫冬冬吧,冬天生的,才行。那时候你 gān什么他们也找你麻烦。反正怎么也不对,都能找到错。我会理理发,会裁衣服,因为没 钱,全用手给孩子做衣服,跟我一块gān活儿的同志就说让我帮着做,做不好看不高兴,做好 了是奇装异服,还批判我。我给理发也是这样,剪不好看说你不卖力气,剪好了又批判我, “修”了。我用我丈夫原先的饭盒儿,上面有他名字的,都说我划不清界限。那时家里东西 全抄走了,连暖壶都抄走了,又没钱买新的,这些旧饭盒能扔了不用吗?
生小冬那时候,连被褥都不给一条。我和刚出世的小生命就睡在光板铺上。唯一的安慰 就是把丈夫的信放在枕头底下,让他离我近点,也让他享受一点得子的幸福。我相信,只要 心诚,他会感受到的。
丈夫:我接到她的信,说下个月要临产,不能来看我了,我那心里真像翻了五味瓶啦, 真说不出是嘛滋味。这消息对我太突然了,没有一点jīng神准备,就要做爸爸了。可我给妻子 和出世的孩子能带来嘛呢,只有让他一出来就是反革命小患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呀,我太恨 自己了,觉着太对不起他们娘俩儿了,我看她的信就像用血写的,根本不知道家里抄成那 样,亲戚全不认人了;她父亲半身不遂了,也不能怎么帮她,一个月全靠她十七元学徒工的 工资,那日子怎么过的呢!你想,十七块,好几口儿,还外带给我买点烟呀嘛的。
妻子:孩于是我们的jīng神支柱,每次他睡着时候,我总爱仔细看他,他笑的样子,睡觉 的姿态和他爸爸一模一样。我总是一夜一夜流着泪渡过,看着儿子,想着以前那些事。他也 总来信说他总梦见小冬。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父子俩从来没在一起生活过,可小冬打小, 还不大懂事时,跟我在监狱看他爹,爷儿俩感情特别好,大概这是血缘关系吧。一有好东西 吃,孩子总想着爸爸。有一年国庆广场放焰火,小冬问我这焰火爸爸看得见吗?奶奶说看得 见,他别提多高兴呢。家里这穷,但他爸爸总惦记问孩子几个月没照像了,他想要照片,夹 在语录本里,他说他每天都偷偷看。我也就领孩子去照像,好让他总看到孩子新的摸样。
丈夫:有次在牢里看了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不是也有个冬子吗,我就特别想我们 小冬。有一次事给我印象特深,那次是我犯错了,所以受惩罚不让和家属见面。其实所谓犯 错误,就是对同屋犯人说了两句心里话,不就是心里有怨气不服网,也就敢私下说说。这就 说我对自己的罪行不认识,就不让和家里见面了。结果偏偏赶上那回我们小冬和他妈妈一块 儿来看我,孩于是带病来的。因为平时吃不起苹果,有病了才吃到,可孩子非要把苹果带 来,给爸爸吃。他没见着我,把苹果留下了。我瞧着那苹果,心里太不是滋味了。心想,我 这个爸爸也太不争气了。他们对我越好,我越难受,我真对不起他们母子俩啊!不过也亏了 他们这么天长日久的感情,才帮我渡过那些年头。那是嘛年头!他们每个月才和我见一次 面,就15分钟,有时候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接见时乱哄哄的,听不见说话,我光笑,其 实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讲,一见面又不知讲嘛好了,我总觉得我这笑里头包着好多东西,有内 疚明,我想我只有好好改造吧,到时早点回到他们身旁,这比说嘛好听的都qiáng。
每次看到孩子又长高一块,我心里都特别高兴。他每次的样子,每个小动作,每句话我 都使劲记下来,没事一个人时就光想,回想这些,这是我最大的乐趣。他总问我,“爸爸你 怎么还不回家?”“爸爸你带我去公园行吗?”我都不知怎么回答他。可对我这么个“坏”爸 爸,他又那么有感情。有一次我病了住院,孩子和妈妈、奶奶一道看我,这是唯一一次特殊 接见,可以自由说话,我第一次抱了儿子,他高兴极了。离开时大人正着朝前走,可孩子却 倒着走,一直看着我,朝我笑,朝我招手,一直到走出大门看不到。你说这不剜我心吗!
妻子:现在的孩子太幸福了,他们玩儿电动玩具,各种各样新鲜的玩艺儿,可我们小冬 小时候哪摸过这玩艺儿阿。别人不敢沾我们反革命家属,找不到托儿户,托儿费也出不起。 我把他关在小屋里去上班。有一回邻居大娘告诉我,你们孩子渴了就去舔墩布上结的冰柱 子。孩子什么玩儿的也没有。过年别的孩子都穿新衣服,他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全有新衣服 穿,可没人想到给冬冬买一件。我给他做双新布鞋,美的不得了。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父 亲点了一屋子小蜡烛头,和小冬在看蜡烛烧,因为孩子没有玩具啊,我心里难过极了。
过年时候,人家都高高兴兴的。我总把年夜饭留一份给丈夫,孩子也把好吃的挟到爸爸 碗里,给爸爸吃。我们不是过年,是受折磨呀!
有一回有人送给我孩子一只小鸟,孩子问我“小鸟有爸爸妈妈吗?”我说“当然有 了。”我突然发现孩子哭了,我忙问怎么了,他告诉我“我们把小鸟带回家,它也会像我一 样见不到爸爸的”,最后他居然张开小手,让小鸟飞了。这孩子,你说神不神?
那会儿父亲因为是资本家,半身不遂也得去劳动改造。有回让他剥葱,菜刀找不到了, 埋在一大堆葱皮里了;人家硬说他是藏起来要杀人,阶级报复,您说他一个自己走路都不利 索的老头,怎么能杀了人?他找啊找,找不到,急得直流泪;最后我帮他在一大堆葱皮下面 找到的。他每月把钢崩儿全用纸包起来,一分一分算哪,什么钱买什么,只有发工资那天吃 两毛钱肉,全指我那十七块工资;后来把家具上的铜把手都拆了卖了,换点儿面粉给孩子 吃。我不怕过苦日子,也不怕工作辛苦,在家里操劳;我只求日子清静,谁知这类要求也不 能实现——我们厂里革委会主任和驻军代表串通一气,让我离婚,开头天天拉我,我那时真想不到 打我的主意。他们很费了一番心思,连我也不知道的生母,居然叫他们找到了。我生母是贫 农,在乡下很穷,以前是把我卖给现在这个资本家父亲的。他们说我是贫下中农后代,不能 看着不管,要我和爱人离婚,和资本家父亲划清界限(他待我像亲生一样,因为没孩子)。革 委会主任那女的说,如果你离婚,可以给你解决房子问题、入党问题、婚姻问题,一切包在 我身上。那个姓×的驻军,完全一个农村兵提gān的,天天追我,死缠着我,整天和我谈话, 一谈一整天,也不让我去车间gān活。一开会就找我,有些积极分子会也叫我一道去听,大伙 都奇怪他和我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管影响,当着好多人就总找我。革委会主任说,房子给你 找好了,只等你革命行动了,说是党对我负责任。我母亲和亲哥哥都是他费了好大劲打农村 弄来的,召开大会,叫我妈妈忆苦,还办学习班给我做工乍,说只有我离了婚才能证明回到 人民中来,划清了界限,他说你是我们的阶级姐妹,怎么能看着不管。说的话也没水平,说 他夜里上厕所,回来想起我就一夜睡不着,说我还年轻,以后路还长着呢,我觉得又可气又 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