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我也只能这么说,要不他们就更放不下心了。在我们那儿哇,有句俏皮话,叫“长吃 菠菜,老吃韭菜,一年到头吃饺子。”懂吗?菠菜长了的时候、韭菜老了的时候,没人吃 啦,卖不出去啦,才轮到我们吃;一年到年三十才吃一顿饺子,gān了一年,gān到头了才吃一 顿,哈……天天吃窝头,可这能叫家里知道吗?有一回十月一日,我们这儿开斋,吃了一顿 炖肉,每人这么大点儿一块。这么长时间没吃着肉,按理该馋疯了,没想到一看见肉犯起恶 心来,大吐。那时候傻不叽叽的,还不知道这是有肝炎了。)我jīng神比过去开阔多了,胡思乱想也少了,请家里放心。近来你身体、jīng神、工作怎 样?我非常关心你的生活情况,现在知道的越来越少,好几个月没收到你的来信了,有些东 西脑子里连个概念都没有了,我的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有谁能告诉我?我算着时间(出去的 时间)也快了。×××(丈夫姓名)1974.10.9妻子:记得他刚进家时,我像是在做梦,因为我总梦见他回家的情景。真的一来,反倒 像做梦了。我们还是住临建那破棚子,站不直身的小窝棚,但我心里温暖极了,因为这里真 正住了一家人了。

  和他重逢后的第一夜,我们几乎没说话,对脸瞧着。我忽然觉得我年轻了,又重新回到 十年前的样子。我不敢轻易问他狱中的生活,怕他伤心,也怕自己经受不起,我们的jīng神都 太脆弱了,再经不起任何折磨。我看着他睡了,我想起这三千六百个夜生活,只有星星和月 亮跟我作伴,无依无靠,眼泪就流出来。

  本想丈夫出来我就有依靠了,没想到他比我还不行,经不起风chuī草动。他每天拿大棉被 裹着身子,坐在炕上,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一整天,连坐好几天人都没缓过劲儿来。和我也 不说话,眼神楞楞着;从前是那么爱说爱逗的人,大概在监狱里整的。我们地震棚本来就不 点儿大的小窗子,他还嫌大,用报纸贴上大半个,只透一点点光,这样他舒服;他怕光,怕 声音,怕外边的一点点动静;人也瘦得像草棍了,好像风一chuī就能chuī跑赛的。

  还说他每次来信,我都翻来复击看好多遍,明知是写给队长看的,但这是他亲笔写的。 我当时根本没人说话,看他的信就像是和亲人说话了。我也给他写了好多信,可惜出狱时全 部销毁,不让带出来一个纸片,全烧啦。

  丈夫:她那些信写的比我写得好多啦。她好看书,不赛我。那些信要现在全留下来就好 了。不过我这些信,从未给我儿子瞧见,没嘛好作用。我也不爱想这堆子事了,吃不消,不 愿勾心事。另一方面,孩子知道了心里会有压力。我愿意他上进,靠拢组织,也伯他知道这 些种下复仇的种子,生出些乱七八糟不健康的想法,害了他。反正我们这十年很少再提它, 就当没那回事算了。

  妻子:其实哪能啊!他这十年变多了,现在变回来一些,还是不太多说话,总不大合 群,喜欢孤独。要不是跟您,跟别人不这么说,从来没这么说过。这回倒像“文革”前那样 了。那十年中我们很少jiāo流,接见一个月只有15分钟;那么多人,有人看管,什么也说不 了,信又不能写什么,只有那两个月的共同生活;他一来我觉着都陌生了,不光是人的外表 变样了,整个jīng神全变了,变化太大了,人全傻了,傻子一样。刚回来那意思,全不对了, 特别迟钝,感觉全不对了。

  您说我那小冬,现在大了,上高中了,可有点性格孤僻,向例不爱跟其他小孩一块玩, 和别的孩子完全不一样。我们院大娘总说,你们小冬小时够可怜的,我还记得他渴了吃的墩 布上的冰柱子呢;那会儿发工资吃顿捞面,买两毛钱的肉,就把孩子美得要命。他倒是听 话,懂事。可打小就不愿跟人家玩儿,怕人家问他爸爸在哪工作,也怕知道事儿小孩和他吵 起架来,说他这个短儿。现在小孩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身体也不好啊,营养不良,十岁了还 尿炕,身体亏,提不住气,所以等他爸爸回来退钱以后,他总带孩子去吃好东西,想把那十 年补回来给孩子。

  丈夫:到后手落实的时候,补发了我四千块钱工资,给四千,判我十年刑,你他妈给四 百万我也不gān,谁愿意无缘无故在里边儿蹲十年?进去时说实在的是正当年的小伙子,出来 我成了半大老头,落了一身病不说,jīng神上受多大影响。现在有些个个体户,一天就能挣一 千块钱,难道说我这十年就值他们四天?再说,害我们的那些人现在还都过得好好的,一个 一个还都人模狗样的。我耽误十年,比他们工资少三级,总也赶不上去,你说我能不气、不 冤吗?我心里那个气,就别提了。有时气得直“卷”大街。他们欺侮我们时不讲法律,现在 又讲了,他们倒没事儿人儿了。我告您,我的苦受够了,也该报复报复了。让他们也尝尝受 苦的滋味儿。我在监狱那前儿,就想过要报复。好家伙儿的,用反革命名义把我关进去,想 让我老婆和我离婚;她不肯,就硬不叫我出去。我在监狱就想过各种办法,咱也不急,常言 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先熬出这十年再说!

  刚头不是说到报复吗?我来这手,不跟他们拼硬,我要折磨折磨他们的jīng神。当时整我 的,打我的,暗算我的,我心里都有点数,到底十年了嘛。我一补发工资,就在和平餐厅摆 了两桌,我挨个请,我也会说,我说,“咱把仇恨记在‘四人帮’身上,向前看;你们是害 了我,也是受害者,我老×心胸宽广,只当没那些事,既往不咎嘛。咱们呢,低头不见还抬 头见呢,不能总别扭着,还是好朋友,对吧,该gān嘛就gān嘛,今后一块好好工作。”结果, 您猜怎么着,他们真一个没来,不敢来,越不来你越知道他心里有鬼。我是正大光明的,我 怕嘛。我当时想,他们真来的话,我也免不了来点二楞子话,结果一个没来。后来我们书记 总到家里来找我,也怕我报复,总哄我。说帮我落实房子,说让我有嘛事找他解决;另一方 面,还暗示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今后只要你不找我们麻烦,我们保证不找你的麻 烦。”我想你来这套呀,我就说,把我家抄走的书桌拿来,这桌子正厂长在用;我也不管你 多大官在用,我马上要他也得给我腾。我非得栽你一下不可,当时抄我家时候也没预先通知 过啊;还有卫生室那个茶几也是我家的,拿来。他们要给我买新的,我不要,偏要我自己那 个。我不要赔新的,就要我自己那个。我说,给我拉到当院,绘我砸了,他们就乖乖地给我 抬出来,我劈哧啪嚓把它砸了。还有我们家那些被子,也全要来当着大伙撕了。我这也是出 气,出气给他们看看。我老婆养孩子在光铺板上,一条被子也没有,现在这些被子拿来,我 看着也有气,根本也不打算往回拿。还有好多东西,他们都早都贱价分了,这就没法了。

  有些对头不敢呆在这厂里,我一回厂,他们一个个全调走了,就是当初整过我的那些 人。有一次我碰到那个革委会主任,就在她新调去的那个单位门口,我就“呸”地啐了一 口,“卷”了她几句,骂她“操她妈的”,她不敢搭碴儿,她不敢,装没听见,心虚啦。我 想故意刺激她一下,让她在单位门口蹦,出出她的丑,谁让她gān那些缺德事呢。还有检举过 我的那个哥们儿,我采取嘛法儿报复呢,我没事就往他家去串门,让他总揪着心。我一去, 他们一家子紧张,我没事还总去,跟他一块看电视,聊闲天,他特别客气;心里有愧,他大 概怕我给茶里投点毒嘛的,坐立不安哪,有一次我去找他借工具,他拉开箱子叫我随便拿, 您知道gān活有种三角刮刀吗?我拿了把刀,又问他有没有油石,就是磨那刀子的石头,我是 成心的。他当时紧张极了,眉毛直跳,简直就认为一扭身我就会捅他一刀子赛的。他就总这 么紧张,要是jīng神上脆弱点啊,非得jīng神病不可。不过,一连两三年下来他就挂相了,脸色 不好看,人也瘦了,明摆是给折腾的。还有几个打过我的,见我面能躲就躲,心虚啊,好家 伙!给人家害了十年哪,能不心虚吗,不过还有些弟兄,对我还真不错,我逮进去以后,他 们过年还偷着送我家里点白菜嘛的,我老婆孩子有病也去看看,照应照应。这些人咱永远不 能忘,患难知人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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