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他不在的那些年,也就靠这些个朋友啦。不过他们也不敢啊,总是偷偷的怕让人 知道,这也算划不清界限。那些人也会抓碴儿的。那会儿我只觉得我没有亲戚,所有亲戚全 不见影儿了,想甩也甩不掉我们这家倒霉亲戚呢,又穷。等到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家 没事了,退钱了,一下子好像亲戚全冒出来了,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我对他们也客客气 气,可感情一点也没了。不过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会儿谁不怕事蚜,也难怪他们,我不 记恨他们。
我想说,虽然那时我受了那么多苦,我不怨谁,怨也没用。就盼着像我们这样老老实实 的老百姓,可别再倒霉。老百姓没权没势,倒了霉没办法,只能受着。我自己现在挺满足 了,人没死,一家人又团圆了,又有一个小孩儿,挺招人喜欢,我知足了。这么对待“文化 革命”行吗?
这十年毁灭不了的,都能永恒。
第11章 笑的故事
1968年30岁男F省S市某外贸公司gān部
头一个发现他不会笑的是个政工gān部——一顶宁静的小帐篷——“忆怪事”时被“忆” 出来——面对毛主席像的表情像哭——工宣队土法上马——一个不会笑的人成了笑料——突 然间竟然大笑不止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故事,本来是我自己想把它写成小说的。特别是昨天晚上发生一个奇 妙的情节,它自我就完成为一部绝对jīng彩的荒诞剧。可惜我不能写!一是因为这故事的主人 公是我亲戚,二是这故事完全不用再虚构,照原样写出来就足能把贝克特、尤涅斯库那些荒 诞派大师们气死。我一想,你的“一百个人”里肯定没这种典型,送给你吧!你这家伙,好 运气总是自个儿去找你,而我总是到手又飞了,没办法!但你必须答应——事后还给我一个 好故事怎么样?咱可谈妥了,君子协定?呵哈,当然我不要你还,我是因为你那“一百个 人”里不能没这个典型,才拱手相让,自送给你的。我来讲——我相信一个心理学家的说法:人的喜怒哀乐中,以笑的表情最多。
哀与怒,反应到人脸上,只不过有限的几样,可是人笑的表情就无穷无尽。你闭上眼好 好琢磨琢磨人的各种笑吧,多丰富!比方,大笑、微笑、傻笑、憨笑、狂笑、疯笑、yīn笑、 暗笑、嘲笑、讥笑、窃笑、痴笑、冷笑、苦笑……哄笑、假笑、jian笑、调笑、yín笑等档档 等,还有含情的笑、会心的笑、腼腆的笑、敷衍的笑、献媚的笑、尴尬的笑、轻蔑的笑、心 酸的笑、宽解的笑、勉qiáng的笑、无可奈何的笑……对,还有皮笑肉不笑、止不住的笑或仅仅 笑一笑,还有!另外一类的笑——含泪的笑、哭笑不得、似关非笑——仿效第八代评论家擅 长模拟最新学科术语的方式来说,这属于“边缘的笑”、“jiāo叉的笑”或叫做“包容多种内 心机制的笑”。瞧,你也笑了,又是一种笑——蔫损的笑!
当今工具书热,单是各种笑足足可以编写厚厚一大本《笑的词典》,供给心理学家、jīng 神病医生,以及官场里察言观色和初学写作者挑选词汇使用。人这样会笑,富有笑,可是我 姐夫居然一样儿也不会。这怪人,他不会笑!
头一个发现的是天才。这天才绝不是我姐姐。我姐姐是中学教数学的,她只对等号两边 的数字最敏感,对人稀里糊涂,不然也不会二十六、七岁才谈恋爱。我?不,你错了。在中 国对人敏感的,并不是作家而是政工gān部。头一个发现我姐夫不会笑的是我姐组学校的政工 gān部小魏。当他把这个天才发现告诉我那糊涂姐姐时,我姐姐竟然说:
“你只在我家见过他一面,可我认识他快一年了怎么没看出来?要说他人呆板,不爱 说,倒对。说他不会笑,胡说!人怎么能不会笑?”
那时,我姐姐正爱他爱得发狂,天天一下班两人就粘到一块儿。那些搞数理化的人,理 性思维的人,一堕入情网,比咱们更海阔天空、神魂颠倒。我对爱情有个解释:爱情既然是 爱自己所爱的,实际上都是爱自己。对方都带着自己假想或梦想的色彩,把自己的笑当做对 方的笑,将自己的感情放在对方身上来感动自己,对吧!要不那么多人为爱而殉情?它一 完、自己也完了呗。所以我又认为,初恋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段jīng神失常期,进入一种幻觉状 态。小魏的话好像摔出根手指头把我姐组从幻觉中捅醒。她认真一想,居然想不出他笑是副 什么样子!她就决心试试自己的恋人是否当真不会笑。赶巧那天是我姐夫生日,他属猪。我 姐姐还真有办法,跑到商店挑选了一只滑稽透顶的小肥猪,屁股上有个笛儿,一捏吱吱叫。 她用彩纸包好,揣在衣兜里,当晚两人约好在海天门公园会面。她领他定到一盏葵花灯下, 为了能看清楚他的脸。她说:“我想送你一件特别的礼物。”说完紧盯着他的脸,心想他照 理应该露出风趣的或者好奇的微笑,反问她:“你要送我一个什么好宝贝?”
他确实也是这样说了。但我姐姐头次发现这家伙的脸皮就像结冰的河面,没一丝笑的微 波漾动。太可怕了!难道他真不会笑?这还需要进一步证实,鉴定。
我姐姐沉住气,打衣兜里掏出礼物,还尽量装得挺高兴,说:“给你,自己打开看 吧!”
如果这家伙看见小肥猪再不笑,完了!世界上一副最不可思议的面孔就叫我姐姐拿命运 撞上了。
后来我姐姐告我,当时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好像他打开那包里装的是颗定时炸弹。难 以想象的事终于出现了——这家伙剥开那美丽的花纸时,神气好比在拆一个陌生人寄来的信 封。小肥猪露出来,他手一捏,吱地一叫,任何人都会给这玩意逗得大笑,但这家伙只是连 连说:“嘿嘿,嘿嘿,太逗人了,逗极了。”那张死脸就像两扇关得严严的门,一动不动, 门上还挂把大锁,贴封条,千真万确——是表情的残疾人!
我姐姐回家大哭一场,那天真把我们全家吓坏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她一说,我们全 懵了,想劝她都不知该怎么劝。我不信他真不会笑,后来见面一试,果然真不笑。逢到特别 该笑的时候,他只是咧咧嘴,“嘿嘿嘿——”。像笑声,但嘴角决没有半点笑意,脸上的肉 像冻肉。
那段时间,姐姐很少见他。大概怕见他,怕他不笑。偶尔他来,姐姻不拿眼瞅他,局面 挺僵。我为了缓和气氛,禁不住说几句笑话,我注意到,此时姐姐却又不甘心地瞥他一眼, 巴望那张死脸上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笑来,但每一眼都是一次打击。我想劝姐姐算了吧,这 样下去会犯神经过敏,再说和这怪家伙生活一辈子太没劲了。整天面对着一张“阶级斗争 脸”,生活中一切欢乐都没反应。两个人之间“意会”的事多半都是用笑表达。笑是最好的 呼庞,笑还是生活中的一种溶解剂,人和人沟通的最便当的渠道……可没等我把这些见解告 诉她,却发现她竟然离不开他,这事儿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