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我姐夫人很实在——这是没说的了。大学念经济,在学校是绝对的尖子;他的英语,照 我的话说,比中国话说得好。做事极认真,守信用,尤其遵守时间,又爱gān净。虽然只有两 件衬衫,什么时候看都像新的,补丁在他身上像装饰,这些都是我姐姐从骨子里喜欢的。

  他是个孤儿。孤儿的感情世界好比一块荒地。上大学时赶上五七年的鸣放,据说他惹点 麻烦,但那时政治决定人的一切,哪个姑娘肯沾他——这块地又碱了。要不是因为他出身没 问题,决不会分配到外贸公司工作。他是到我姐姐学校教英语补习班时,无意中和我姐姐碰 上的,两人之间一下就爱上了。这爱,就好比一颗种子落到他这块光秃秃、遭殃的大碱地 里,他便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出来。他对我姐姐的感情好像是种感激报答的激情;我姐姐在这 家伙身上得到的便是双倍的爱,双倍的关心和体贴。从他俩的关系上我还发现,原来女人比 男人更需要体贴。有一次两人约好去看话剧,说好在剧场里见。吃晚饭时忽然刮风下雪,有 人敲门,他来了。我姐组说:“不是说好都到剧场去吗,你怎么来了?”他脸上没表情,嘴 在说:“别又忘了戴口罩。”我看见姐姐回屋翻抽屉拿口罩时,脸上有种幸福的微笑。女人 要的就是这个!

  我姐姐发现他不会笑之后,几次想和他分手,但每次下了决心,不出三天就坐不住了, 鬼使神差地打电话找他,约他。当两个人下狠心也离不开时,那就必有真正的爱情存在。于 是我改了主意,想撮合他们了。我悄悄问那家伙:“我怎么很少见你笑呢?”我问得很巧 妙。

  不料他惊奇地一扬眼皮,没笑,却说:“嘿嘿,你问得真有趣。”我看他并不觉得自己 不会笑。既然这不是种病态,他身上就什么也不缺少。

  一天我看书——是哪本书,我忘了。书中有句关于爱情的话:“不要看他的脸,要学会 看他的心。”

  我就把这页打开着,放在我姐姐桌上,等她看。第二天我姐姐上班去,我再看,在这句 话后边,姐姐用铅笔写了三个字:“谢谢你!”我知道姐姐这三个宇是写给作者的,也是写 给我的,从此这场别扭就在他们之间不知不觉渐渐消失。后来他们结了婚,姐姐搬到他家, 又有了孩子。有时我去她家串门,并不觉得我姐夫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使他们的生活缺少什 么。不笑,自然也没有假笑;他为她做了什么好事,她对他报以感激的微笑时,他那张没有 任何反应的脸反例好像表示这一切都是他理所当然应该做的。有时,我姐夫和他们心爱的儿 子在chuáng上翻滚打闹,弄得小家伙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姐夫的表情却依然严肃得像个摔跤 运动员。我发现,姐姐在一旁笑眯眯看着,仿佛听到这怪家伙心里开心的笑声……一个能体 会别人内心的人是幸福的。我觉得,我姐夫这张无言的脸就像一顶宁静的小帐篷,我姐姐就 躲在这小帐篷下,和他一同享受着人间的一切温馨。

  听到这里,你肯定沉不住气了——我骗了你!哪来的荒诞,分明一个诗情画意的故事。 别急,别急!人都是正常的,荒诞都是生活的qiáng加。换句话说,荒诞是生活的本质。

  我还相信一位哲人的说法:一样东西带绘你幸福,你要警惕——它必然同时还带绘你不 幸。

  六八年文革大揭发时,各单位不都在搞“忆、摆、查”吗?你还记得“忆”是什么意思 吗?“忆”叫“忆怪事”,就是发动所有人回忆平时遇到过什么值得怀疑的人和事,揭出 来,好抓住线索,“深挖隐藏最深的反革命分子。”浆糊厂有个老工人平时跟人打招呼,习 惯将手斜举到额前,很像旧军官行见面礼的姿势,被人“忆”了出来,再经专案组调查,真 的查出是个一直隐瞒身分的伪满军官。这事被当做先进经验在全市传达,一时人们的jīng神头 儿全提起来了,大忆怪事,掀起高cháo,人人恨不得都能从自己chuáng铺下面挖出颗炸弹。忽然一 天,我姐夫单位有人绘他贴张大字报,题目是《他为什么从来不笑?》。祸找到头上来了!

  这张大字报比一宗上百万美元的出口买卖更qiáng烈震动了整个公司。全公司二百多人一同 从记忆里搜寻我姐夫平时给他们的印象,果然,没人见他笑过。专案组悄悄出动,查遍我姐 夫的朋友和邻居,也没入能证明他笑过。问题就大了。后来他们专案组还来找我,我说: “我也没见过他笑,他在家里也从来不笑,可能不会笑吧!”专案组的人说:“你别包庇 他,不会笑的除非是死人。我们调查了他孤儿院的老师,还有他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 都说他会笑,笑过。我们有一大堆证明材料!他不是不会笑,这里边有政治原因!”

  我听了一征。说实话,我并不怀疑专案组这些证明材料。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会笑?是不 是反右对他的挫伤,使他性格变了?他这个人很内向,沉闷,从来不谈自己,更不谈自己的 过去。

  专案组以他五七年留在档案的右倾言论为根据,断言他不笑的根由是对新社会怀有刻骨 仇恨。但他们必须有现实依据,才好把他定成反革命分子。可是从他日常的工作和言论中找 不出新的问题,看来他莫属于“隐蔽很深”的那种,便把他列为运动重点关在单位里,bī他 jiāo待思想,同时抄家。把他家里的私人信件、工作笔记,连同我姐姐的数学教案都搬去,派 一批人从中查找。但他所有文字除去记事就是谈事,连一句谈感情甚至谈天气的话也没有。 最后只好用压力挤他的口供。他呢,居然不承认自己不会笑。他们叫他笑,他还是我见过的 那样,咧开嘴,“嘿嘿”两声,根本不能叫做笑!一到批斗会上叫他笑,他就这样。他没 笑,反而逗得大伙想笑,成滑稽剧了。眼看着运动搞不下去。专案组里有个机灵鬼儿,想出 个挺绝的法子,问他:“你对党和毛主席感情怎么样?”他说他从小是孤儿,党把他养大, 从小学到大学都拿助学金,当然对党和毛主席充满感激之情。那机灵鬼儿就指着墙上的毛主 席像说:

  “你对他老人家应该笑,还是应该哭!”“当然应该笑了。”“好,你笑吧!我们看看 是真还是假的!”

  我姐夫面对着毛主席要笑,大概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笑的。听说他当时一咧嘴,牙花 子都龇出来,硬堆在颧骨上的肉痉挛般地狂跳起来,扯得眉毛直抖。样子像很疼,很痛苦, 又像吓唬人。专案组的人朝他唬起来:“你就这样对待伟大领袖?这是笑吗?是哭!是刻骨 仇恨!”罪证这就有了。现行反革命行为,批斗,批判,运动也就推向了高cháo。人人义愤填 膺,恨不得吃了他。

  那一年多里,我姐姐成了反革命家属。我姐夫单位还总去人到她学校,bī她揭发我姐 夫。学校待她还不错,虽然尽量保护她,但她也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饶薄的滋味,整天灰 头灰脑,回家做饭都没心气儿。一次我去看她。儿子问她:“我爸爸为什么不笑,呵,妈 妈?”她突然“啪”地给儿子一个耳光。然后她娘俩全哭了。这是我见她第一次打她心爱的 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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