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便了,明白了更是一片空茫。
他接着说:“我是从北京来的,我比你更惨,你坐牢十年,我十一年,不过,比你早放 出来几个月。中央派我来查这里的冤假错案,我调查时发现有两个奇怪的案子,其中一个就 是你的。材料和判刑没一点相符的。我也看到你一年前写的申诉,所以我很快着手把你的案 子平反处理了。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年轻,前边的路还长着呢,对吧!对于你们单 位,千万别怪怨他们,连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再说句老实话,县官不如现管,聪明 点儿,别再找麻烦了,我对你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愿意听我的这些话吗?”
他的热情带一股冲动。要是十年前,我会拥抱他,可是此刻不过微微一笑。嘿嘿,我早 巳听其自然了。
人在监狱里和在外边,正好相反。
在外边,盼好不盼坏;可在里边,盼坏不盼好,如果有好事找你,你就嘀咕了。比方叫 你换件衣裳回家看看去,好事吗?坏事!多半是你爹死了,妈病危了,老婆怎么样了。要是 反过来对你特别凶,斗你,没事儿,很正常,监狱里还能请你喝啤酒吗?可是如果你在外边 挨斗不正好是坏事?
再说,监狱里的大门,锁着的时候,里边准有人,开着的时候,里边准没人。外边不正 好是,开着时有人,锁着时没人?要不小偷为什么都会撬锁呢?还有,监狱外边的锁全在门 里,监狱里的锁全在门外,也完全相反吧!你想想,是不是?
在监狱里,要认为你管教的好,睡通铺。人多时,一个挤一个,最窄每人只有七寸宽的 地方,夜里撤泡尿回来就会找不着自己的铺位。但要是认为你不老实,危险性大,反而叫你 睡单间。待遇也是相反的。
吃饭,在里边是永远吃不饱的,饥饿感特别qiáng。我一顿吃四个窝头还不觉饱。每天分饭 时,眼睛都瞪绿了,可是如果今天让你尽情吃饱,这一下不知出什么事,照顾照顾你,这一 照顾准枪毙。
最奇怪的是,我被放出来后,总做梦被关在监狱里出不来,撞笼呵,可是在狱里,从来 没做过一次困在牢中的梦。梦里哪儿都能去,名山胜景,世界各地,哪儿好去哪儿。有的梦 现在还清楚极了。比方一次做梦,在曙光电影院门口,乘一辆大汽车,车上都是熟人,是谁 不知道。车开了,两边全是花园洋房,讲究,漂亮,哎哟,像童话里那样一幢幢尖顶小楼, 各式各样,亮着灯,好看极了。我走进一个小拐角,青草小道儿,挺黑,模模糊糊有个中国 式亭子,式样挺特别,是两个半个的亭子连在一起的,大柱子,花格扇,里边卖吃的,都是 我最喜欢吃的,我就吃呀吃呀,可香啦……但这种梦,我放出来后,想做也做不出来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怕遇到好事,不怕坏事。人家告诉我说,要把我的书法送到全国展 览,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犯起嘀咕来,不知有什么坏事,麻烦,跟在后边。
我并不麻木,而是很少有事使我特别激动。你激动是为了什么好事吧,可你怎么知道它 一定是好事?你激动是为了坏事吧,但它真是坏事又该如何,又能把你怎么样?你看我,那 些年在外边费劲挣“安全系数”,好像系数挺高,其实屁用不管。人家对你真的怎么样,等 到揪你时才能看出来。当把你放回来,落实政策了,人人对你笑,挺好吗?假的。因此…… 因此什么呢?因此我的老同学说我现在比较任性、放肆。做事说话都任自己的性子,很少考 虑别人。这看法我承认。任由别人的结果我尝到头儿了,现在只能任由我自己。
我的前妻已经另跟别人结婚了。她有个孩子,不是那人的。我是在和她结婚四十天被捕 的,那是四月四日,倒霉的日子。这孩子是十月底生的。我前妻说是她抱来的,不是我的。 孩子的模样很像我妹妹,我也不深究了。我有时去看看她和孩子,像老朋友一样来往。这孩 子和我有种异样的亲近。当然,亲近并不能说明什么,我也不要求说明什么,亲近就足可以 了。事该如此,就是命该如此。
我自从在监狱里得了附睾结核,性功能完全丧失。监狱里的犯人闹滑jīng、手yín,我全没 有。出来后也不想再结婚成家,当一辈子人间高僧吧。后来碰到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我公开 说,我这方面不行了,没料到她说,她以前生孩子难产,腹腔发炎,动手术把女同志烂七八 糟那些器官全摘完了,也没这方面要求。我们就结合了。两人都没这种需要,谁也不惹谁, 相安无事,互相照顾,反而更是谁也离不开谁。这才真正进入了无欲境界。也叫做天生的一 对儿,不,认真点说,应该叫做后天的一对儿。
有—天,翻腾落实政策后发还的旧东西时,忽然碰到文革前我写的一幅字,很令我惊 讶。好像我写的,又像另一个人写的。我才意识到,我完全变了,变了一个人。无论如何跟 以前接不上气了,回不到那趟道上去了,我却并不伤感。我很清楚,伤感是帮助命运害自 己。gān什么再跟自己过不去,就照自己现在这样活吧。别害别人,也别害自己。
我只相信,谁也无法把我再度变回去。
创造了人的上帝,曾经被“文革”战败。
第15章 牛司令
1966年32岁男T市某局设备处业务gān部
我的事是怪事——害怕五七年诱敌深入不敢造反——马季相声《牵牛记》牵上我爸爸— —这外号又转到我身上——堂堂一个“造反”司令——别别扭扭背它背了十年要说那十年,我这个人真没吃多少苦,也没挨过揍,可也不比吃苦挨揍抄家批斗好受。 我这事怪,是怪事。忙,咱长话短说,十年,要信着说,别看咱没嘛大事,要把心里疙疙瘩 瘩都铺展开,也得一天两天。我就单说这怪,行吧。
我的事为了一个外号。
这么说您不会明白,还得打头说。
我说,我这个人参加革命比较早。这“革命”不是老同志打游击抗日那意思。我们那会 儿把参加工作就叫参加革命。现在不这么叫了。我是一直叫惯了。
我参过军,当过文化教员,当过gān部,还在技术学校学习过,成绩不错,后来搞基本建 设,我还坚持自学。技术、管理、行政,咱都行。人缘也不错。我姓牛,上上下下都管我叫 小牛。我说那外号可不是这小牛。“文化大革命”前历次运动,“反右”、“四清”什么的 都参加了,表现一直叫好。但我出身不好,我父亲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官,给我就撤劲撤大 了。可是我呀,确确实适是吃共产党饭长大的,确确实适是共产党培养的,可我也知道组织 上对我一直不信任、放心……不是我哭,也不是我委屈。为嘛哭我也说不好。
“文革”开始的前一年我去“四清”了,直到市委书记自杀,我们工作队就撤回了, “文革”已经来了,局里边已经面目全非。我们这个处跟别的处不一样,这个设备处相当一 个公司,是局里的第二大处,直接管着下边好多厂子。“文革”前因为下边厂子太多,管不 过来,就筹建一个总厂,厂里边的党关系还没打公司转下去,搞起“四清”就不能动了, “文革”一来完全瘫痪,许多杂乱无章的行政事就摊在我们处。等我回来时,处里边群龙无 首,处长叫下边厂子揪去批斗,连一个管事的gān部也被拖拉机厂揪走了。处里头没人,属我 岁数大点,文化水平高点,局长就叫我暂时管管处里的事。反正那阵子没入有心顾什么业务 了,有的怕丢乌纱帽,有的想当头,要不也轮不上叫我抓业务。我作为一般gān部接下这个大 破摊子,整天抓东抓西,拆东墙补西墙呗。这会儿,各个单位都闹着成立“造反队”,好像 没有组织人就没保障。我们局里各个处也都闹起来。唯独我们设备处没动,因为处长不在, 主要gān部又揪去了。可目标就集中我身上,闹着叫我出头。我一来胆小,怕事;二来,我说 了,出身不给劲,先渗着,能不gān就别gān。一动不如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