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九六五年chūn天,国务院对各专署哇有一个通知,特别招收历届上山下乡知识青年 上大学。公社找我说,保送我去,我说保送还考不考哇,公社说就考考语文和政治,我说我 太愿意走啦。后来我走的时候,村里给我做的鉴定居然非常好。在“文革”当中我们摸黑材 料哇,在学校里头搜出来这个鉴定,上边写着我阶级感情深厚呀,吃苦耐劳呀,讲的非常 好,我太出乎意料啦。为什么?是村里那帮人用这法儿赶我走。现在想起来,大概我这人还 有命上大学。因为六五年我要不走的话就永远不可能再上“文革”前的最后一期旧大学。六 五年是最后一拨呀。
但也不一定命就好。我六五年九月进大学,到了六六年六月,就开始“文革”,这还不 到十个月哪。去了之后,学校对我这个“下乡知识青年”挺感兴趣,当了班里的劳动委员。 那个学校是新建的,什么都是由几个学校凑起来的,从师大呀,北大呀各地。再说进了学 校,首先就是学王杰。读什么书呢?现代文学只讲了一个《白毛女》,后来讲了一个关于大 寨的报告文学;历史还没来得及讲,就革命啦,就尖锐啦。再尖锐我不怕,主要觉得自己是 出身好,没辫子,不在乎呗。另外,我历来就是听共产党的话是吧,听党的话就不怕。从来 也不再多想,根本不用什么“曲线思维”,靠条件反she就行。我好虞诚呀。真是认真地写自 己的日记呀。哪天哪个事做的对不对?学王杰天天问自己五十个“为什么?”之类的,完全 写给自己看的,不是给别人看的。不像有些人,打一写日记,就惦着将来发表,沽名钓誉。
系里却有一些人总认为我不对头,主要因为一些出身不好的同学跟我谈得来。而我们班 有个苦大仇深的同学,那真是几代贫农,可也真是蛮不讲理——我在农村呆那一年,特别感 到在农村里真正捣蛋的不是地主富农,是那些贫下中农。因为地主富农他根本就不敢捣蛋; 不捣蛋还跟他没完呢,他怎么捣蛋哪!——所以我对这人印象非常不好。学校里有个政治辅 导员就找我谈话,说你得注意什么阶级路线,啊,你得注意跟哪些人来往,啊。我说他们怎 么啦?你说,我这样老顶撞他,他对我的印象能好吗?再加上每天四点起来自己上楼念书 去,我就被他们暗地算个“白专人物”。我跟图书馆的关系特别好,为了跟图书馆搞好关系 好借书呢,经常去图书馆扫地。图书馆有个管理员,是五九年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也叫 “老右”吧,那老家伙学问特别深厚,他读英文版的《毛选》。我对他特别崇拜,这也是一 条问题。不过这问题要不是“文革”的话呢,还不明显,这样话就说到六六年“文革” 啦……开始的时候,咱们根本就不知道“文革”怎么回事,由天而降,一哄而起。叫我们揭发 系里头,揭发什么呢?刚刚去了这么几个月,而且那个学校建校时间也特别浅,所以只好不 贴大字报。不贴,又是不积极,是吧,党让贴大字报就贴。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之 前,还只是贴了点这个没什么用的大字报,可是后来哪,系里头斗争就开始啦,再不gān真落 后了。我记得是在六月三十日前后,我因为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写了一张大字报,针对我们 系的系主任。谁知这是真正重要的大字报了。主要是针对我们系主任兼党支部书记总压制别 的教师,麻烦就来了。一天,学校里传达一位领导人的一个报告,中心内容是,什么“好人 打好人是误会”,什么“好人打坏人应该”,“坏人打好人是报复”。喇叭里叫着,说全体 党团员都去听,我就很快地从四楼下来,奔礼堂去啦。刚走到礼堂门口哇,我也是团员嘛是 吧,门口一个政治部的女老师,戴着眼镜胖乎乎的;还有一个政治部gān事;还有一个人是我 们学生会主席,往外推我,说你不能听,分批。我当时还是听党的话,心想党不让你现在 听,必是有安排,就走开了。可是自己往教学楼走到半道,越想越那么不是滋味。晚上我回 去一夜没睡着觉,预感到有点不太好哇。因为这时候北京有同学来信哪,北京运动开展的比 较早,开始在学生中间揪人啦,抓爬虫,抓右派之类的。转天我就找学校党委书记去了,一 个十二级的gān部,可他说你的情况不了解之类的往外推。我特别纳闷,回去我就很气忿,顺 手写了张大字报,就是关于不让听报告的事。当天下午我正在宿舍里躺着哪,没睡,躺着 呗,突然来了个同学,用俗话说就是系里的狗腿子之类的,找我说系里叫你去一趟。我预感 有事了,赶紧去到四楼,系办公室,当时去的时候虽然说是不害怕,还是抨抨的心跳。不管 怎么样,他们是qiáng大的呀。进去一瞧,屋里坐的那阵势吧,几乎围成一圈,有系主任、系副 主任、副书记、政治辅导员、还有院党委派到系里进驻的工作组,几个老师,阵势非同寻 常,不过太害怕了反而豁出去了。老实说现在的学生碰到这场面都无所谓啦。那阵当学生很 少到领导办公室去。那地方好像去不得呀,特别森严、特别伟大的地方就是啊,所以自己做 为一个学生还是第一次去哇。害怕过了分就不害伯了。他们连让坐都没让坐,我自己就拉过 一个凳子坐下了。我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呀?平时不敢这样说话是吧。这时有一个历史讲师 ——这个人他是很有水平的,口才非常好,当过志愿军。他坐着的姿势非常优雅,他说,你 为什么不从你自己本身找些原因哪?我说你们不让我听报告,剥夺我政治权利,啊?这时他 们之间jiāo换了眼色。那个李老师不提听报告的事,他说啦,听说你看过《燕山夜话》,还买 了一个本作了笔记,是吗?这是事实,我承认。这教师又说,你还跟许多同学宣扬,女人的 长发之类的,宣扬过吗?这也是事实,我叫他们抓住了。不过,我马上就冷静下来,我说您 是教历史的,您读了多少翦伯赞的书哇?他说我读翦伯赞的书是我的工作需要,你知道邓拓 是gān什么的?邓拓反党反社会主义,那么你今天看了这书不应当从这个角度去检查?我说从 哪个角度去检查呀?旁边政治辅导员接上茬儿了,说,从反党反社会主义检查。我说那老师 就应当从反党反社会主义角度上检查自己读过翦伯赞的书吗?院党委工作组的就说你怎么能 这样跟我们说话呢,小伙子冷静点啊!哎,他又迂回过来说,啊,这个事不扯啦,不扯啦, 你自己认错不就很好吗!他开始向我jiāo代政策啦,下边政治辅导员又说啦,听说你还讲过 “全世界资产阶级联台起来”啊,嗯?你不知道这话的分量吗?我记得这政治辅导员是个女 的,非常漂亮,是一个著名大学毕业的高树生,挺有水乎,我真对付不了她。不过我从那次 一生也忘不了,一个人真正豁出去了,那他也好办哪。我说,这个事您提醒我一句不行吗? 从感觉上我没说过这个话。她说,需要吗?我说需要。她说,在农场,你对同学说的。那时 我的记忆力呀,二十来岁的时候相当好,一下想起来了,我说纯粹是污蔑。我说咱这样说 吧,确实有个同学,无知,草包一个,在农村gān活时问我,为什么马列的书开头都有一个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呀?当时咱们年轻是非常骄横的啊!我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想 听吗?想听我就给你说两句吧。这句话是从《共产党宣言》开始的,《共产党宣言》是马恩 合著的第一部书。那时整个欧洲资产阶级有各种反动党派呀,他们之间也是四分五散,一旦 无产阶级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对付无产阶级。那时无产阶级除了团结一无所有, 明白了吧!我就给他这样讲的。这个话不知怎么汇报上去,而且走味啦。以后这就成了我的 第二个罪状。第一罪状是宣扬《燕山夜话》了。这些罪状最后都整理成材料,一直上报到省 里。后来把我打成反动学生,也是第二个根据。第三个根据,他们说,你还想当党委书记, 你说过这话吧?我说没有。我说我自己不知道我吃几碗gān饭,我还当党委书记?!这是那个 政治辅导员说,你怎啦?我可以提醒你,在小树林!我们学校西边有个小树林,是个读书 区。哦,我想起来啦,我说有这么回事,那个院党委书记呀,他一进校就松松垮垮,有一天 哪,我们早晨起来在念书,他拿个小口径枪啊打鸟。我就跟同学说,这书记也够好当的啊, 天天弄鸟枪打鸟就行啦啊。这话后来人家也汇报啦,再一上升呢,就是篡党夺权这意思,这 是第三条。第四条呢,说我说了“造反有理”这句话。他们当时还不知道“造反有理”是毛 主席说的,是我听北京的老同学影影绰创传说的。他们问我,啊?造反有理,造哪个阶级的 反哪?可后来,毛主席那条语录“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 有理。”发表出来,整材料时,就没加进去,没当罪状。这样,我就内定成了学校中文系三 个反动学生之一。那两个,一个学生呢,因写了一篇不同意陶铸的一篇文章的文章;还有一 个同学哪,因酷爱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没事天天就好拉小提琴,在屋里头。他出身于资产阶 级。看来呀,我们三个人,一个是直接呀进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是吧;一个就是属于资产阶 级孝子贤孙喽;我这个大概就属于无产阶级的叛徒啦就是。这个事出来之后就把我软禁起 来。第二天气得我都不能起chuáng。连夜里出去上厕所,都有人偷偷跟着。我当时心里非常难受 哪,自己背地里哭过好几次,自己心里话,我怎么反对共产党呢?不会。我反不反,我最清 楚哇。可是自已又虞诚地检查自己。这时我妈妈给我写一封信说,“咱们可是穷人出身,你 文化大革命当中可千万别怎么样呀,好好地跟着共产党定,热爱毛主席。”她并不知道我出 事呢。还给我寄了二十元钱来。当时二十元钱很难得的了就是,我一接到这封信那就真难过 啦,难过什么呢,就是我妈妈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这儿惹下这么大的祸啦!当时真是每天 吃不下饭。奇怪的倒是我吃不下饭去呢,系里动员了好多人还到chuáng边看我。这次我就火喽, 我说你们别来这一套,我说我今天躺在这起不来,原因就在你们身上。系主任说:“身体归 身体,啊,问题归问题,是吧,共产党还优待俘虏哪。”这就是一个共产党书记说的话啊, 就是啊。唉呀,我自己一听这个我就想啦,我说既然他们这么不讲理啦,那就有嘛是嘛啦, 就是右派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身体好能gān活,能gān活养活自己。我最难过的,要是家里人也 说你反对共产党,你跟家里怎么解释?自己一天比一天消瘦哇。这时我们系里有个女同学, 名字我不说了,她的姥姥呢,是慈禧的一个宫女,她爸爸是国民党员,所以她在系里的地位 可想而知啦。在“文革”以前,我根本就不乐意理她,在我后边坐着,娇小姐一样,当然是 咱们这么样看。记得有一天我到楼上去了,楼上有一个平台,楼道贴的大字报哗啦览览的都 是。我自己站在平台上往下看,那城市不大,一看就看到边啦。自己就朦胧有死的想法。是 吧,这么一跳下去,就全gān净了。可是我又想啊,你这么一跳下去,全说不清楚了。而且我 对我母亲感情特别深厚。我母亲这一辈子太不容易啦,所有人吃的苦她都吃啦。她曾经跟我 讲过,在卖我二姐之前就曾经跑到解放桥,几次想抱着孩子跳下去。我爸爸当时拉三轮,当 时正是qiáng化治袄的时候。一九四二年。拉了一天的车钱不够买一斤高梁面的就是。我正犹 豫,这时候那女同学来啦,她叫一声我的名字。这个人平时啊,跟男的总是那么个劲。当时 我二十岁,她十八岁,嗯,长的非常清秀啦就是啊,体形也非常好,她是我们系里舞蹈队 的。我说你招呼我gān嘛?她说你gān嘛在这?我说随便看看。她说听说你病啦?我说就你没去 看吧!谁料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这事情是咱们当时的事。现在四十 多岁啦,说这有点不好意思啦。当时是很动感情的了。她说我怎么觉着你不像坏人哪!在那 时那种情况下,能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网,我当时就觉得心里边——好像一下就把堵着的东 西都给捅开啦,就那么一个劲头,一下子就那么觉着。因为这时谁也不理你,跟我特别好的 同学更不理你。吃饭的时候,过去都是八个人一桌子四大盘子,现在都躲开你。我可是从那 时候体会到“墙倒众人推”这个情况就是。我的一生中总是追求肝胆相照的朋友。我总觉 得,真正的好朋友就得结成“死党”。可是我又觉得,很多人都是顺境的朋友,逆境当中全 完了。人哪,真是不好体会啦就是。所以,她一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当时真是……可那毕竟 是六六年哪。我说你别拿我逗着玩啦。她说我多咱跟人说过瞎话呀,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意思是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实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说老实话,这 姑娘当时长得很动人,尤其这句话呀,就引起我特别的,怎么说呢就是,这个这个,感情吧 就是。所以我说,明天你有时间吗?我想出去玩玩。她说上哪去?我说你不一定敢去。她说 哪儿我不敢去?我说咱们上白求恩烈士陵园吧。她说怎么走哇?你这么多保镖的;又说去哪 儿gān嘛?朝拜去?我说你怎么这样说烈士哪。当时尽管我认为她这个人对我特别好,这个思 想跟我还是两路。转天我们去了。她什么也不怕。我们好上了。唉呀,我永远忘不了就是 呵。这女同学真机灵,在批判会上批我,她总是抢第一个发言。她说的比左派们还过分,一 过分,到头了,就批不上劲了。再有,她一见人家把我bī得够呛,就拿话岔开说,你再说说 刚才那个问题。这家伙特别爱用这手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