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局里“文革”后新组成一个班子,我们那一派,那些老人都走了,另一派为了回避 问题,就把事儿都推在不在场的人身上。不但没人替我解释,反而恨不得我有事才好。我这 “造反司令”就被默认了。弄得我很痛苦。一次次清查,又不当面问我,查也查不出什么 来,还总暗地查。
每到清查一紧,局里有的好心人就打电话通知我:“告诉小牛,最近又要清查了,叫他 别到局里来,避一避好。”好像我真有问题似的。你要真去问他们,他们会说,谁查你了, 你难道心里有鬼?弄得我有工作也不敢到局里请示。在单位里上不上、下不下,当面没人说 我,可是常常感到有点事似的,就这么背着这外号背了好几年,难受不难受。
直到前年,市委组织部调查整理情况,才有人正式告诉我,你的问题查清了,不属于打 砸抢,那次是那主任骂你,你打他又没打着,不算打人。去年市纪委找我谈话说,这几年你 就是受了累,原来准备安排你副厂长,就为这些事,经过反复核实,清了。嘿,这才了结, 好家伙,一个外号弄到市里去,厉害不厉害。
对这“牛司令”,他们说这没什么也别向本单位群众解释了。因为没立案,也就没有落 实问题。
现在不知道情况的人,还有的叫我“牛司令”;知道这些情况的,不再叫这外号了。大 概知道这不是好事。这事怪不怪。
生活超出人的想象那部分是荒诞。
第16章 一个老红卫兵的自白1966年20岁 男 S市某师范大学学生文革初期的反动学生— 《十六条》公布那夜起义了— 八。三一见到毛主席— 北京 作家协会批斗田汉— 大串联 —拥军派抢劫弹药库— 工宣队一人手托一个芒果进校— 修教路线的典型— 看了《红都女皇》后完全消沉下来— “我做红卫兵并不后悔”
来时候,几个当年老红卫兵说,你去把咱闷在心里的话冲他说说吧!我找你不是忏悔来 的。我感觉直到今天对我们也是不公平。你要敢写,我就敢说。当然,按你要求,我还要从 自己的经历讲起。经历本身就是一切。这么说行吗?
我这个人我说的可能前后不衔接啊,我先简单把“文革”前一两年的情况说一说,因为 这是基础。我是一九六四年的高中毕业生,那阵我考学的目标就是南大。我比较喜欢古典文 学。可当时到处都在宣传侯隽、邢燕子、董加耕的事迹,处在“文革”前高cháo的预演,上山 下乡的不是叫先锋吗。我这个人历来就听觉的话是吧,因为我从上小学一直受着正统的听党 的话的教育。我出身挺好,父亲是个拉三轮的工人,我的母亲是在农民家庭长大的,我的二 姐还是由政府给找回来的呢。解放以前我这组姐就卖给这里十大资本家刘襄九他们家,卖去 之后我妈妈就去给他们当奶母啊。
要讲这个还是一段故事啦,这个题外话啦就先不说啦。政府经过周折把我二姐找回来 了,我对党的感情就是很朴素呵,共产党说什么是什么。可是,中间有个岔头我记得特别清 楚:在一九五四年的时候哇,我当时上小学二年级,有一个女老师对我特别好。到了一九五 七年了,她突然间就成了右派。当时我很小,但挺纳闷儿,女老师挺好的吗,怎么成了右派 了呢?从那阵子后我就隐隐地感到领导非常厉害,不能得罪他们,同时呢,也不应该得罪他 们,他们就是党呵。后来我偷偷地去看我们那个右派老师,她已经疯啦。她姓严,教语文的 老师。我记得当时那女老师还穿着旗袍,留着短发,就像电影里“五。四”时候那样子。我 到她家,她抱着我就哭,她说她真想喊,现在看起来呢,她当时成为右派无非就是直言不讳 地提了些问题,可是从那以后我的思想很矛盾。在我的心灵里埋下了两个根子,一个是上级 领导了不得;另一个根子呢,就是,不能反对党,党是永远正确的,党是不可能出现错误 的。后来上中学,就是一直听党的话,党让gān什么就gān什么,一直到了七0年大学“毕业” 分配。历年来我在分配的志愿书上,从来都不填什么志愿,就是坚决服从党的分配。可是现 在想起来就是谁听了话谁倒活该倒霉,那些不听话的现在闹的还挺好……现在把话再接上一 九六四年。
一九六四年到chūn天、夏天之后,我突然间决定不考大学,上山下乡。家里当然反对喽。 还有个语文老师也不乐意。但她也得支持我呀。那个时候谁敢说不让上山下乡啊!那时形势 还不能不表态呀!不表态不就是反对么!不乐意还得说乐意,特别赞成。我就到宝坻县去 了。一共去了七十一个人,那真正就是革命去的。在八一礼堂开的欢送会,市长欢送。到宝 坻县了,那儿正发大水,都是老百始把我们背过去的。一去,一进村一看根本跟想象的那个 农村不是一个样。不过去了还是很高兴的。第一个月,第二个月,头两个月gān活,还有那种 虏诚的革命劲头鼓舞着,gān来gān去觉得枯燥了。最严重的就是吃不饱。因为下去之后绘四十 五斤粮食,十几岁的青年啊,四十五斤粮食而且是任何副食没有,光是棒子和麦子。后来麦 子没有了,就是棒子。等到了冬天的时候连棒子都不够了,就把花生皮子推了掺着吃。说老 实话,这点儿受不了。所以当我看了张贤亮那个《绿化树》,讲的挨饿那段情况,我觉得人 真是一饿急了就什么办法都没有啦。这个还没有动摇我上山下乡的红心啦,糟糕的就是后来 开始的四清。唉呀,我记得在一次下雨刚从地里收了高梁回来——在宝坻县收高梁,怎么收 啊,就是从水里捞高梁。它这两边地呀,是沟,人下地的时候得从沟里走,水那么深,高梁 从水里冒出来二尺来高。怎么收呢,两个人拴根绳于,中间弄个杆,叫拉杆。一走,一拉, 正好把高梁压下去了,手里拿个铁片呢,叫把镰,卡下来往胳膊上一放抱成一捆。我们这些 不会gān活的呢就一捆一捆地背出去,很难走哇。高梁砍完都是一个茬一个茬的,就有点像越 南布的那个竹雷阵什么的,根本就不能踩。苦哇,累呀。一天我到村里一个小学校去找一个 老师借点书看看,一推门,唉呀,几个gān部正在屋里喝酒,这是在六四年,那时正在看《夺 印》嘛,就这时候。当时思想很简单,阶级斗争都是图片式的。其实现在想起来又算什么, 那些gān部也挺累的,喝点酒明。炒三两个jī蛋,中间有个茶缸子,倒点白薯gān酒,七八个人 来回这么一轮,叫把拼锅,拼盘的拼么,就这个意思。可是当时一看他们gān部背着农民喝酒 这个劲头,马上意识到这是坏事,下地时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可没想到整个那村里就两 姓,一是书记的姓,全姓孙;一是副书记的姓,全姓姜,都有家族关系,没几天很快传出来 了——这天收高梁回来,那个书记就站在街上骂街,当天晚上连团支书,再加上妇女主任等 等一块历数我的罪状。这其中一个罪状就是说,你为什么不服从分配?gān活的时候你为什么 老抢着重活gān?重活你gān的了吗?出了事你负得了责任吗?这类的话,这一下我就在村里呆 不住啦。这时候呢,四清工作队就进村啦,我一下于就跟四清工作队站在一边啦。但是当时 那个四清工作队叫“粗四清”,也叫“粗线条四清”,搞了两个月抬屁股就走啦。他们一走 我可倒霉啦,唉呀,那简直就受不了啦,书记叫我去拔麦子。宝坻县那阵不讲割麦子。他们 为了把麦地弄gān净了,再种第二茬庄稼时省事,拿手拔。这是惩罚呀,咱们根本就拔不了 哇,连夜地拔呀,我就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