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忍呢?忍字是心字上边一把刀。刀插你心上还不吭声,就是忍。善呢?祖辈说善 是人的天性。
后来我发现:忍宇很顽固,直到今天我也扔不掉它。善,很软弱,有了变化,相反的东 西从我身上冒出来了。我清楚地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时我十几岁,跑到镇上去玩。空场上搭个大戏台,像要唱戏。下边卖炸豆腐的、串糖 葫芦的、烤山芋的啥都有。后来机关单位成群结队地来,闹个拉歌,这边唱段《团结就是力 量》,那边就唱段《嘿啦览览》。镇长一上台,气氛就变了。他头戴小毡帽,身穿小棉袍, 讲话像喊,一句一弯腰。我忽然瞧见一边空地上埋着孤零零五根木桩子,旁边的告我说,这 是预备枪毙人时绑人用的。我马上想到农村流传的一本书——《玉历宝钞》上边画的小鬼绑 人的木桩子,把人绑上,再把舌头拉出来割掉——我心里就特别恐怖。
不会儿,大马车把罪犯运来。五花大绑,后背插着令箭形状的大签子,上头用墨笔写上 名字,再用红笔点个点儿;也许是画条杠或打个十叉,看不清楚,只觉得血红血红的一块, 头一次感到红色恐怖,后来文革搞红海洋叫我心里打激灵,那感觉就是从这时候埋下的。当 把这些罪犯拉下车时,个个大白脸,眉毛眼睛出奇的黑,大概叫白脸比的。顿时吓得满场小 孩子们乱跑,喊爹叫妈。也许这些犯人罪恶累累,该枪毙。可是我挺同情这些人,大概出于 小孩子的善性。尤其一个上台控诉的小伙子解下皮带抽得他们个个满脸鲜血时,我更觉得他 们可怜。但随着这小伙子一下下抽,全场响起一声声喊打,声音愈来愈大,愈齐,愈鼓动人 心。拳头一齐向前挥,身子一齐向前倾,上千人都一个姿势。我不知不觉也跟着挥拳喊打, 打!创创创创喊着喊着,真情绪来了,仇恨来了。一时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后来反胡风时,一搞大批判,我真恨胡风;听说胡风被抓起来,我又有点同情他。每次 运动都这样,只要大批判,恨劲就来,都是真情绪;只要一斗人,又同情,总这么反反复 复,你说这是咋回事,我说不很清楚。
我被打成右派的事,更难说清楚。这原因太简单,甚至太无聊。那时我上大学一年级。 鸣放时,同学们揭发说有个工友人特别好,但后勤主任霸道,丢了东西说他偷的,一天这工 友不见了,原来自杀了。学生闹着要给这工友开追悼会。我首先表示同意,一个好人被bī 死,为他伸冤呗!其实我根本不认识这工友,他是我入学前一年自杀的,这是我的一种善 性,或是一种见义勇为吧!但党小组不同意,意见发生分歧。没过些天《人民日报》上发表 一篇《工人阶级说话了!》,开始反右。就为这事,把我弄成个右派。对,就这么简单,无 聊。可是它成了我几十年家破人亡的祸根、祸源。
我不想说当右派这二十多年肉体的苦。扛大麻袋,做苦工,挨揍,不算什么。jīng神折磨 远比肉体折磨难受得多。比如说,我在校三年没有玩笑。没玩笑的生活是什么滋味,你尝过 吗?人特别需要玩笑,没有玩笑,人的关系都处不好。在食堂大家排队买饭时,说说笑笑, 插科打浑,你奚落奚落我,我奚落奚落你,多好!可是人家一看你右派,脸上的肌肉沉下 来。有时我特别想奚落奚落别人,也特别想有别人奚落奚落我,但不行。没人敢这么对我, 我也更不敢这么对人家。不被人奚落,反而是一个人失去自己权利,包括自尊心和尊严的表 现,你能体会到吗?你说这痛苦有多深!
没人理我,我便爱上小说。小说里的人物可不管你是不是右派,你自言自语地奚落这些 人物全没关系。那时的小说大多写好人好事,现在看就很浅薄了,可当时看还挺振奋人心。 一天晚自习,我看小说入了迷,完全忘记自己是右派了。支部书记来了,他有事要对同学们 传达,就忽然吼一嗓子:“右派分子全滚出去!”听他一吼,我才清醒自已是谁。我们几个 右派学生赶紧退出教室,叽哩咕噜的,那份láng狈,那份慌张,那种对人的伤害……说到对人 的伤害,这是现在的认识。当时并不觉得,好像自己天经地义就是右派,就是人下人,三等 公民,慌慌张张滚出教室时,就像自己撵自己一样。
在我们这些右派学生之间,开始处得还好,同命相怜吧!但人们总伤害这些人,渐渐我 们互相也不尊重了,甚至对自己也放松了。学习对对付付,穿戴邋邋遢遢,说话骂骂咧咧, 都不在乎。我们打扫厕所,人家进来拉完尿完扬长而去,你就得给人家弄屎弄尿,还拿自己 当回事儿?我特别能理解犯人之间为什么爱打架。
我不想说他们怎么折磨我,可我想问,我知道自己怎么狠起来的,但他们究竟都是怎么 狠起来的,他们自己也知道吗?他们刚生下来总不会这么狠吧。我料他们说不清楚。
我有个内疚必须告诉你——
为了我这个右派,还搭上我两个弟弟。我们哥儿五个,死的这两个是三弟和四弟。先说 我三弟。
我后悔本该把右派这事告诉他。我校打成右派那年放寒假回来过年,背着个右派心里不 是滋味。你想,我家就出我这一个大学生,家里人待我分外的好,愈待我好,我就愈不敢告 诉他们;憋不住时就偷偷告我弟弟了。我弟弟脾气很拗,又楞头楞脑,用我们地方的土话 说,叫“恶冲”。他是县供销社的营业员。他听了后情绪不好,以后就总找茬跟领导打架。 领导说:“我要也把你打成右派。”我弟弟说:“我不信。”这就抓他几句落后话,真的给 他弄个右派。
他才十八岁呀。你现在找个十八岁的,啥样呀?比大人还灵。可那时十八岁跟小孩子差 不多。一打他,他更上劲了。就跟另外几个也定成右派的年轻人闲话时说,咱没好了,弄条 小船跑走吧。这几句话叫人告发了,给揪出来,天天跪在供销社的桌上大伙斗,脑袋上顶个 大灯泡烤得哗哗流汗。后来叫公安局五花大绑捆走了,说他“投敌叛国罪”。啥罪?小孩子 们扯淡呗!那小船跑到渤海里,一个làng头咋还不掀翻了?再说汪洋大侮,他们知道往哪儿 跑?说说泄气吧。
我一想三弟被五花大绑捆走时那形象,就特别受不了。虽然我根本役看见这一幕,但我 能想象出当时那形象。我很明白,就是因为我把右派的事告诉他,才糟蹋了他!直到他死, 我也没见他一面。
六0年,我被分配到县里一所小学教书。那时三弟正关在监狱里,还没判刑。我不能去 看他,我是右派,他是反革命,见了面更糟,互相都会罪加一等。一天母亲闹牙,我接她到 县医院治牙,在县城正吃午饭当口,忽然一位本家叔叔从村里骑自行车赶来说:
“你弟弟回来了。”
我心里一亮,这可是好事呀,放回来了。我母亲却突然脸色剧地变了,说:“死了,快 回去!”她可真不简单,一个农村老太婆昨有这种判断力?我当时还疑惑着,给了本家叔叔 几角钱,半斤粮票谢谢他,这在那时也就很可以了。先把我母亲送上火车,回校请了假,也 赶紧往家赶。到了家……兄弟的尸体停在chuáng板上。脑袋像个小骷髅,认了几眼,才认出他的 模样……听说他是早晨九点钟,给监狱用驴车运回来的。上边盖条破被子,下边垫些稻草,两脚 露在外边。身上大棉裤原本是母亲特意给他做的,往上齐胸口,往下盖脚面,特别长;棉 花一层层絮得挺厚,怕他冻着。可是棉裤叫人换了,竟是条小孩棉裤!底下露半截小腿,又 抻不上去,露着屁股,三九天,咋不冻死。据说抬进家时还有口气,我弟妹说:“你有啥 事,跟家里人说说。”喂他口热水,可他水没咽下去,就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