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我母亲告我,她按了按我兄弟肚子,里头竟是脊梁骨,硬的。那么肠子、胃、肚于里那 些东西都到哪儿去了呢?破毛衣上沾些高梁壳,还有红土面子,红土面子又是gān啥用的呢?

  对了,我又想起件事,也是我终身遗憾。终身无法挽回的内疚!

  我父亲还从我兄弟尸体身上,发现一封信贴在肚皮上。这封信写得真是太好了,任何作 家都想不出来。要说文学性,也是最高的。恐伯连托尔斯泰、曹雪芹他们也写不出来。这封 信是写给他老婆桂英的。你听,他是这样写的——桂英:我实在饿坏了,快给我送点吃的来吧!我要馒头、大米饭、菜团子、大饼卷油 条、肉包子、炸酱面、炸鱼、炸虾、炸果仁、煮螃蟹、炖肉、炒jī蛋、烧豆腐、锅贴、饺 子、糖包子、炒虾仁、爆肝尖、葱爆肉、酱牛肉、猪头肉、涮羊肉、回锅肉、麻花、炖jī、 炖鸭子、炖肘子、独面巾、炒肉片、煎饼、烩饼、烩大肠、红烧羊肉、红烧牛肉、红烧猪 肉、红烧鸭子……如果没有,提两个糖饽饽来也行。快点吧!快点吧!求求你了!

  下边写着他的名字。五六十样一个大菜单!你能想象出他当时是个啥情况?如今到饭馆 吃饭我决不看菜单,菜单好像就是我兄弟的死亡讣告。有一次一个朋友情我吃饭,拿菜单叫 我点菜,我忽然发神经似地对他说:“你要叫我看菜单,我就不吃了。”‘弄得他莫名其 妙。

  说到我的内疚是,我弟弟关在监狱时,我母亲每次探监,都给他弄点吃的送去。我心里 还有点不愿意,心想监狱里还能把人饿死,那时正是三年度荒,家里舔锅舔盆,总这么送一 家老小咋办?虽然我没拦过我母亲,我也从来没把这意思说出来,可我心里有这个想法。看 到这封信,我内疚极了。我要知道他落到这一步,饿死我也得叫他吃饱。有这个想法也是对 不住我那死去的兄弟呵,是我害的他呀。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父亲念这封信时的情景。我兄弟的尸体被移到炕上,我坐在炕这 头,我母亲、桂英,还有两弟弟站在我身边;我父亲在炕那头,蹲在地上,扒着炕沿,炕沿 上放一盏小油灯。我父亲把那信上写的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念出来时,我的心快成粉末了。我 父亲念过,便把这信用灯火引着烧了,然后脑袋顶着炕沿,肩膀猛烈向上一耸一耸,好像哪 儿在疼,却不吭声。我们只掉泪,都一声不吭。咋屈死一个人连声儿也不吭呢?咋就能这么 忍受呢?你说?

  我哥哥在另一个县公安局做事,他打听到我兄弟在监狱里每天只给一碗高梁饭吃,然后 像牲口一样套上,用鞭子打,拉石头碾子,轧一种红土面子,这就弄清楚我兄弟身上沾的高 梁壳和红土面子是咋回事了。轧红土面子gān啥用不知道,但知道我兄弟是给连打带饿折腾死 的。我哥父告了那监狱的看守长,非但没告动人家,文革一来,就说他为反革命家属翻案, 挨整,挨斗,被清洗了。我家的祸事一个连着一个,我是灾难的总根子。但是我父母,这些 兄弟们,从来没一个人怨怪过我,哪怕一句什么话都没露过。他们愈不怪我,我愈内疚。有 时我想,他们为啥不怨怪我?是不是也忍了?

  咱受得了别人叫自己忍的,却受不了自己叫别人去忍。

  忍,是祖祖辈辈教给我的第一条生存法则,但又是谁教给祖祖辈辈的呢?它是哪个祖宗 发明出来才一辈一辈传下来的?究竟从哪个时候开始忍的呢?我问过一个历史学家,他笑 我,好像我这个问题没有学术价值,太无知。我说,你们的工作难道就是搬来搬去折腾那些 死遗产,为什么不研究蜒蜒压抑我们民族几千年这个致命的活东西?

  要谈说不清楚,这是最大的说不清楚了。

  再说我另一个弟弟,四弟。

  那时家里太穷,一个壮劳力,好年头才一角五、六,欠年只有七、八分钱。我这兄弟就 偷着拾点杂禾卖。人民公社化嘛,地上一根草也属于公社大队的。这就说他偷。大队gān部叫 他背着这小捆柴禾游街。为啥这么整治他,还不是因为他哥是右派。但他这么穷怎么娶得起 老婆?又去偷了,跑到白石庄,从生产队房顶上偷了一捆扫帚拿到市里去卖。他人特别老 实,偷东西卖时,眼神儿不对,城市里的人jīng明,扣住他一问就傻,再一吓唬就供出来了。 这便给转到公社派出所扣起来,没扣上三天,他弄开窗户跑了。跑了一个小偷人家也没当回 事,可过两天,有人发现他在铁道旁的沟里躺着,身子硬梆梆,上边爬好多蚂蚁虫子,人死 了。有人说他想卧轨,叫火车挂的;也有人猜他想跳上火车躲到外边去,不小心让火车撞死 的。我心里明白,他并不想跑,而是想死。家里穷得掉面,哥父是右派,自己再弄个小偷, 甭说娶老婆,活着都抬不起脸来,跟父母又怎么jiāo待?只有一死。可是他身上竟然没有外 伤,奇怪!火车轧的或撞的总得有伤呀,这也是件说不清楚的事。什么?请法医来验伤。你 说得轻巧,那时我们这种人家死个人像死条狗,谁还管验尸,反正死了,刨个坑埋了。

  这样,我两个弟弟都叫我连累死。死了还背着罪名:一个反革命,一个盗窃分子。我父 母便有三个坏儿子:一个反革命,一个小盗,一个右派。你说我这是个什么家?

  “文革”初,学校党支部叫我向毛主席说实话,请罪,老实jiāo待问题,不应该隐瞒。我 想来想去想出个问题:一次给学生批改作文时,写一句“用毛泽东思想批判资产阶级思 想”,笔误了,写成“用毛泽东思想批判毛泽东思想。”这同学拿着作文来找我说:“老 师,你写错了。”我吓了一身冷汗,赶紧改过。幸亏这孩子老实,没给我告密。

  我就把这件事对党支部老实jiāo待了,向毛主席认罪呀。

  其实我不说谁也不知道,他们并不掌握这问题。你说我这人咋回事?又没人给我压力, 咋我偏要说呢?我还信任他们吗?我还嫌自己不倒霉吗?放在心里犯嘀咕吗?天生—种贱性 吗……我说不清楚为什么非说出它来不可。我总怀疑,有种悲剧性的东西潜伏在我血液里。 我有血液病。

  这样,我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狗胆包天反对毛主席。批我,打我,打得我受不了时, 我跑回村躲起来。后来两派大联合又派人把我逮回学校接着批斗。咱不说肉体的痛苦吧,说 那些没用。肉体的苦一不疼就忘了,心里的苦你忘不掉也弄不走它。因头很多苦你并不知道 咋回事,更说不清楚。如果一天你能把它清楚地说出来时,就不再觉得苦了。痛苦就因为你 没能力说清楚它。

  七六年大地震中,我们一个县全震垮了。火车不通,我跑了几十里路赶到家,已经一片 废墟混着无数死尸。死人都是我乡亲,个个全认得。老天爷、土地爷、城隍爷这些老百姓造 的神仙待我家特别优待,没收走我家一个人,全都死里逃生,在村外野地里搭个棚子不知为 了活着还是等死。那会儿最难办的是找不到东西吃。大队用大喇叭招呼:

  “贫下中农同志们,现在都到大队来领救济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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