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懵住,再想,想起一件事。那位张老师写无头贴子时没有墨水,向我借的墨水。第二 天,村里的公安员忽然也来找我借墨水,我还纳闷,公安员怎么跑来找我借墨水?看来这是 找证据了,真是可怕!
这当兵的学生又问:“前一个月军区有人找您谈过话吧!”
我说:“是呵,是位特派员,人很和气,问挝我的家庭历史,还挺关心我的身体情况, 怎么?”
他说:“哪是什么特派员,那是军区保卫处的!现在咱部队内部又搞反特,审查旧案 时,从张老师那特务案里发现到您。本来那天是打算把您从医院逮走的,听说跟您一谈,觉 得您不像特务。当时我正在医院保卫组办事,听到这消息的,为您捏把汗,那可是说逮您就 逮您呵!”
这正是大冬天,天却不冷,可我浑身哆嗦,连牙也“得得”地直打颤。过度的恐惧之 后,我反倒不怕了,恨不得把这些多年来一直爬在我背上这魔怪翻过来,看看它究竟都是些 什么东西?恨不得把自己赤luǒluǒ摆在党组织面前,叫他们一个个细胞都瞧个透,说说我到底 是敌人还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这股热辣辣的情绪过去,我茫然了,我无力证实自己!我像 被抓在一个巨大的铁掌中,无辜地身不由已地听任它的摆布。
没多久解放战争就开始了。我随军到达白洋淀,《前线报》社也在那里,他们人手不 足,恰好我是这家报纸的老作者,社长找我谈话想调我到报社工作,叫我去组织部换信,我 好高兴,但一换信又麻烦了。非但《前线报》社没调成,反把我送到军政gān部学校的整党 班。所谓整党班并非都是党员,而是把有问题的人弄去解决问题。我还挺天真,以为像唱戏 《三堂会审》加样,一问一答,把问题弄清就了结,谁知那里边是叫有问题的人互相整。整 你时,把你的问题告诉给别人,整别人时把别人的问题告诉你,谁都想争取表现,搞得很 凶。一天夜里我和一个小伙子站岗,我对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到底怀疑我什么? 我冤得很,对革命从无二意,怎么总拿我当敌人呢?”
这小伙子是农村人,很实在,见我也实在,他就挝我:“你是不是五一大扫dàng时,在老 家的雪地上写过一条反动标语?再有,你是不是在八分区政治部工作时,对一个保卫gān部 说,你盼望国民党飞机来轰炸……还有,你是不是给你老婆写过信,说傅作义的部队要突袭 河间,人家怀疑你怎么会事先知道敌人的行动……”除这些,他还说了我许多许多事。
我听得毛骨悚然,心想无论怎样表白也难翻过身来了。因为这些事都有点影子,但都被 歪曲,甚至歪曲得含意完全相反。比如飞机轰炸的事。那是我在八分区政治部时和一位保卫 员出差办事。他挝我:“小李,你挺能写的,为啥我们找不到那些材料写,你能找到?”当 时空中正飞着国民党飞机,我就拿这飞机打个比方说:“你看这敌机在飞,就不必写,写了 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们扔炸弹把前边的庄子炸了,就可以写了。”这本是谈新闻的价 值,硬给变成我盼望敌机扔炸弹,写进档案!再看,傅作义要突袭河间的消息是部队传达 的,要我们做战斗准备,怎么变成我事先从敌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更使我可怕的是,我给老 婆的信都被检查了!如果我真是一个敌人,也不会有这么多、这么细致的挨整材料呵!文革 期间,一个造反派对我说,你知道你的档案材料有多少吗?一车也拉不完!对我这样耿耿忠 于革命的人,怎么花费这么大力气来监视、控制、调查呢?我想不通,上了犟劲。第二天整 党队的指导员又找我谈话,bī我,我再也受不了,夺门跑出去要跳河,被拦住了。指导员火 了,马上组织全校批斗大会,转天被作为“现行特务”押送到军区军法处。在军法处里,他 们要我jiāo待特务证据,我说我只能证明自己是革命者,说我是特务,应该由你们实事求是地 拿出证据来。这样,我就被箍上镣铐。有生以来我头一次戴上这东西,却是在自己的队伍 里!拷了四十七天,全国解放了。我听到消息时心里还一阵欢喜,可是看看手上的镣铐,墙 上的铁窗,心里不是滋味。每当我想到,我是戴着手拷迎接全国解放的,心中便一阵黯然。 好像一块很黑很黑的yīn影留在我心底。
几十年的经历告诉我:有人说你好,没用,谁也不会把这话记在你档案里;有人说你有 问题,哪伯仅仅是怀疑,糟了,多半就收进了你的档案。收进去就很难拿出来,它从此就一 刻不停地紧跟着你。你敢说,你在自己的档案里是个好人吗?如果你认为自己赤胆忠心,忠 于国家,忠于事业,你感到你的心、你的血液、你整个身体都是透明的。但夹在那厚厚的硬 纸封皮的档案中的你,却可能是满身污点的另一个人。关键时刻人家都是从这“另一个”的 你来判断你,对待你,决定你。
军法处派出马队跑遍我工作过的村子、学校和部队,谁也拿不出能够证明我是特务的确 凿的证据。幸好我老家的村gān部换人了,虽然还是王家人,跟我没有直接利害关系,嘴下留 情,没再给我舔油加醋说坏话。军法处便把我放了。结论是“工作中看表现,表现好可以算 没问题,表现不好还背着这包袱”。我就这样挎着个不青不白的小包袱进入了新中国。
解放后的最初几年,我先后在几个单位gān过,都因历史向题未清不被重用。我想重用与 否并不重要,工作好好gān,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是了。
一九五五年,我在B市一家出版社负责一个编缉部,职务是含汉糊糊的“负责人”,gān 得却很带劲。突然肃反运动来了。老问题再一次被折腾出来,被狠批狠斗,受审受讯,又经 过一场疾风bào雨式的斗争。这次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却把我的旧帐了结。单位派出四五个人 跑遍全国,云南、贵州、四川,甚至跑到内蒙和新疆,把我认识的所有人兜个底儿地、滴水 不漏地重新调查一遍。我得感谢安平县县委,他们说:“镇反时,我们对全县摸过底,特务 名单全掌握,没有他!”一句话,拨云见日,这才给我把冤案推倒,结论是:“经调查,× ××特嫌问题应予取消。”
从一九三九年我加入儿童团便是敌人,直到一九五六年才化敌为友。漫长十七年的酸甜 苦辣,从来无人过问,只有自己清楚。当宣布我取消特嫌这天,我站在台上止不住浑身打冷 战。回到家中,没有喝酒庆祝,也没涕泪jiāo流,好像死而复生那样不认识自己了。
原谅我说句迷信话:我信命。什么是命运?就是冥冥中你无法左右它、但它却在qiáng有力 地左右你那个东西。
好运气对于我,好像只鸟,不会在我头顶上停留太多时间。这也是我命运的一个特征, 或者说是个典型细节。
我们单位总支书记想提拔他的一个亲信,但我的业务能力和位置都成为障碍,他就排挤 我。恰巧T市要创办一家出版社,创办人是我的一位老领导,我便提出调动,这种自动让位 的事是很容易办成的。我第一次带着历史清楚的档案去到另一个地方工作,心里特别轻松, 但到T市尚不过一个月,整风运动开始,这是一九五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