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对自己知青这段特殊经历怎么看。说实话,我很矛盾,一直矛盾着,这辈子甭想 解开了。我想,你问任何一个知青,他也会给你同样的回答。
从悲观的角度看,八年的艰辛苦难还在其次。我们十几岁就被赶到边疆,如今四十多岁 了。心里带着很多yīn影,身上带着许多伤病。许多人身体早早垮了,像肾病、胃病、腰背 病、风湿病,终生终世也不可能甩掉了,这也其次。最主要是我们失去学习的机会,很多知 青有才华,但知识不够,没有学历,虽然现在还算正当年,却无法和大学生、研究生们相竞 争。是呵,我们是被糟蹋了。
从乐观的角度看,八年困境锻炼了我们,我们什么都经受过了;最冷的天气、最苦的生 活、最累的工作,都受过了。我们还伯什么?我们有极qiáng的适应能力,对困难不犯愁,承受 力qiáng,还能应付各种难题。我刚返城时,电力局招人,去了一百人,大多数是知青。当时电 力局想在院子里盖几间平房办公,缺木匠,立即有十多人说,我们都是木匠。再一问,全是 知青。知青个个是好样的。他们都在文革的“老君炉”里炼过,岂不神通广大?然而,最使 我感到自豪的是,每一个知青都已经明白,他们为国家承担过什么——实际上,红卫兵运动之后,也就是七○年,国民经济完全搞垮了。国家已经没有力量给 两千万知青安排工作,放在城市又不安全,怕出乱子,这才想出“在广阔天地里大有做为” 的冠冕堂皇的口号,把我们放逐四方。于是我们这支曾经为他们冲锋陷阵、赤胆忠心的千军 万马,统统落入安排好了的陷阱里。尽管我们曾经悲哀之极,尽管我们吃了苦头,但连国家 也挑不动的担子,叫我们十几岁孩子们瘦弱的肩膀扛住了。是我们撑住这倾斜的柱子,才避 免了国家大厦的坍塌。你说,难道我们不伟大、不是功臣、不是货真价实的国家栋梁?尽管 这一切一切,都是事后我们才明白的。
可是,我有时又想,我们这自封的功臣又能被谁所认可。就像前边说的,谁去面向那大 火烧死的四十个女孩子的地方鞠一个躬呢?
我的话说得差不多,现在轮到你说一说了!
历史已经全部记住,就看人们自己是否把它忘掉。
第28章 苦难意识流
1966年41岁男J市无工作人员
我是一个被撕得粉碎的人——大年三十被弄走——一天最多吃几百个苍蝇——我把自己 变成一个“○”——追加的定性“极右”的文件——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着,有时很充实— —世外桃源——我们受这么多苦难,难道就为了你一声“对不起”吗?
话从哪儿说起呢?昨天夜里我躺在chuáng上想给你理出个头绪来,不想还好,一想全乱了。 为什么?我是一个早被撕得粉碎的人,哪儿跟哪儿也说不上话,无因无果,全没道理。我就 给你来个“意识流”吧!有的地方可能是“倒插笔”,有的地方“倒计时”,有的地方还可 能颠三倒四,纠成一团……好在你是搞文学的,总能弄明白。如果你听乱了,糊涂了,那可 别怪我,我这辈子一直就乱着,一盆浆糊那么糊涂着。
你去查查一九五七年九月一日的《××日报》吧!第三版头条有篇文章《又揪出一个大 右派》,反映的就是鄙人。揪出来,批呀,斗呀,审问呀,bī供呀,这套你全知道,我就甭 说了。折腾到十月份,把我弄到东郊区F庄劳动改造,一边听候处理。我喂猪时,觉得我就 像那头躺烂泥里的猪,只等着哪天弄出去宰了。
你问我为什么从五七年开始讲。我如果一上来就从六六年文革讲,你就更不清楚我是怎 么回事了,你会想,我那时怎么“无工作”呢,唉,我的事实在太荒唐!
改造了四个月。
五八年二月,农历的腊月二十八日,上边指示让我们回家过年,我心里蛮高兴,这也是 一种民族习惯民族感情吧,回家吃个团圆饭!而且母亲住在外地,年年chūn节我和爱人都去陪 母亲过年,我们满心欢喜地买好大年三十的火车票,一时连悬而未决的右派的事也撇在一 边,先不去想了。大年三十这天,正准备起程,忽然文化局反右派工作组来了几个人。其中 有一位作家,他那时非同小可,是工作组组长,名叫B.你肯定知道他。他进门就给我宣读 一份决定,什么“经上级党委同意,公安部门批准,对你开除公职,送往GG农场劳动教 养”。我还比较镇静,问他们:“什么时候走?”B作家很严厉,冲我说:“现在就走!” 我爱人一下就晕了,仰身“哐当”摔在地上。
当时,我想求他们通融一下,我是劳动教养,不是犯人,也不会跑,要弄我去劳改也不 一定非得大年三十呀!我还没开口,B作家的脸就像关严的铁门,冷峻,无情,把我吓回去 了。我说声“走吧!”就扛起行李。这行李三天前从东郊区F庄扛回来,还没有打包呢,现 在正好原包扛起来就走。原来倒霉竟这样省事。
您问我怎么给打成的右派?
我倒想问问您,为什么把我打成右派?
我一直认为,别人都会比我更清楚我是怎么会成为右派的。
从大鸣大放到整风反右,我根本没有在单位。那时,我向我的单位戏曲学校请了“创作 假”,住在上海亲戚家里埋头写剧本。忽然单位来电报,叫我速回,参加整风反右运动,我 还对爱人笑着说:“整个大鸣大放,我都没在单位,没贴过一张大字报,没对领导提过一条 批评意见,这次无论怎么样也没我的事了。”谁知回到单位的第二天开大会,一进会场我就 傻了,一条大横标写着“彻底批判甲、乙、丙反党集团大会”。甲是戏校校长,乙是副校 长,丙是我。我当时是学校主管教学的业务科长。我再一听,批判我的内容都是空的,除去 吓人的大帽子,就是声色俱厉的叫吼。
奇怪了,我有罪?哪怕我说过一句反动的话,哪怕这话是你们胡编乱造的,也算叫我明 明白白呀!
再告诉你一件,一九七九年——这一跳可是二十二年以后了,这真是“意识流”了。时 间不连着,事情都连着。这时候,文革结束了,文化局的人事gān部为我改正右派。他非常惊 讶地对我说:“老实对你讲,我看完你所有的材料,很纳闷,凭着这些材料,怎么会把你打 成右派呢?”
他当时那惊讶的表情,连同他惊讶莫解的口气,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他把订成厚厚一本的材料给我看。呀,我惊呆了,这哪里是什么罪证和罪行录,它居然 完完全全是我给一些戏提的意见!艺术方面的意见呀!
我只问一句:“还有吗?”
他说:“全在这儿了!”
这事如果轮到你,你会有什么感受?如果说二十二年我受尽了苦难,但都不如这一击来 得猛烈!
二十二年,我一直为我汀成右派的原因糊涂着。可现在一看,谜底竟是这样!我不仅更 糊涂,一瞬间好像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