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83)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第一个人:“我把我打翻在地” 1966年47岁男 G市租书商店店员那次是你找我,这次是我找你。我看过了你的《一百个人的十年》,不行!全是哭天抹泪,喊冤叫苦,怨天尤人。那不是受完别人的罪再受自己的罪吗?我从来就反对这种活法。所以我也想发表一下我的见解。

  文革时,人家都说所有的人都是愈斗愈瘦,唯有我愈斗愈胖,jīng饱神足,满面红光。记得当时管牛棚的老K问我是用哪股子反动jīng神支撑着,我说我这是血压高,血往上冲,脸色就红,这叫回光返照。他一听,放心了。

  中国的事,一是别太认真,二是要善于周旋,不能硬顶,硬碰硬,准吃亏,要像练太极拳那样,硬来软接,或者不接,一转身,顺手送走。毛主席不是还有十六个字吗,叫做“敌进我迫,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找打”?我就是“活学活用”

  毛主席思想。你来硬的,我来软的;你来明的,我来暗的;你穷追猛汀,我蔫损找乐。不管胜负,心里舒服就行。

  我那些哏事,记得上次对您讲过,听说您还把那些事写成了小说。我听人说过,可是没看过。今儿我不管你听过没听过,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啦!

  运动开始我给关进牛棚时,我当棚长。原因是我的问题最小,旧社会时只做过半年的伪职员。每天早晨召集牛棚里那些“牛”们开会时,我故意等着老K到场,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大声说,“今天,我们这一屋子混蛋王八蛋——”这当然是把老K也骂在里边了。

  一天,老K好像醒过点味儿来。这“一屋子”三个字是不是也包括他?成心骂他?他瞪着眼问我,我立刻装得很冤枉说:“您没听我说‘我们这一屋子’吗,‘我们’是指牛鬼蛇神,哪能是您呢!”老K没词了,从此天天乖乖地挨我一次骂。

  您说这好玩吧,可要是不这么找乐,只能犯愁、苦闷、掉泪、上吊自杀。我们牛棚里死了一个小资本家,他心里就搁不住事儿,受不住了,打二楼窗户脑袋朝下跳下来。我心想,你呀,傻瓜!人家不叫你活,你也不叫自己活?

  您也别拿牛棚里的人全当好人,那年头,人人自危,都恨不得把别人打成反革命,自己落个“表现好”,日子就好过点儿。一次,有个姓Z的老家伙把我卖了。

  老Z的父亲是地主,他不过是地主的狗崽子,因为家里的房子是私产,文革一来就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也打成地主。这家伙为了表现积极,就揭发我,说我在牛棚里编反动笑话。

  这事是有的。那天我们牛棚里有个姓Q的,从家里带的饭盒里有一小块牛肉。

  我就拿他取乐,问他:“你吃牛肉算什么,你知道吗?”他脑筋没转过来,就说:

  “不知道。”我便说:“你现在是‘牛’(当时‘牛’就是指‘牛鬼蛇神’),‘牛’吃牛肉,就是——自吃自。”我的笑话逗得牛们都笑了。可那时候,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漫天血光,什么地方的牛棚能有笑声?

  老Q把这事告诉了老K。

  老K把我叫去,拍桌子打板凳,说我开革命的玩笑,胆大包天。我说:“自吃自,就是自取灭亡,我这是骂他。”

  老K这人挺粗,挺笨,不单人笨手笨,脑袋笨,嘴也很笨,叫我三绕两绕没了词儿,心里的火气却没消。第二天,单位里掀起大批判高cháo,群众纷纷写大字报,口诛笔伐,拿我们练上了。老K一下闯进牛棚,冲着我们就喊——实际是面对着我大喊大叫:

  “你们这群牛鬼蛇神听着,革命群众又批判你们了!你们还不认罪,负隅顽抗,快点,每人写一张大字报,问问自己老实不老实,别等着革命群众揪斗你们!这回是大斗,一斗就三天三夜!”

  我眼睛不瞧老K,心里能想到他那个神气劲儿。不用多费脑子,早有主意,心想我得拿你找个乐子了,于是铺开一张白纸——那时写大字报,革命群众用红纸,牛鬼蛇神只能用白纸——写起来,题目是《×××,我问你》。×××,就是我。

  内容是: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cháo,革命群众奋起千钧棒,痛打落水狗!×××,我问你,你老实了吗?你说,老实了。不对!我不信你!

  你竖起你的狗耳听着,我警告你,你已经死到临头了,如果你再不老实,胆敢乱说乱动,我就把你打翻在地,再在你身上踏上一万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我这大字报一上墙,老K立刻就火冒三丈,把我叫去,气得拿拳头砸桌子,大骂我:

  “你狗胆包天!革命群众问你,你问谁?你大字报上的‘你’指的是谁?是不是把矛头指向广大革命群众?”

  我装得诚惶诚恐,手打哆嗦,表现得又震惊又害怕又无辜,我说:

  “要是那样,我那不真的罪该万死了吗?K主任,您可别生气,您一生气,我就害怕。刚才不是您叫我们每个人都问问自己吗?我这个‘你’,当然是指自己,‘你’就是‘我’,我是把矛头对准自己呀!”

  K主任叫我懵住了。他说:“混蛋,既然‘你’就是‘我’,就应当用‘我’,‘你’怎么是‘我’……”他那张笨嘴,两个字就把它扰乱套了。他说不下去,一拍桌子,“滚回去,马上改!”

  我忙说:“接受您的批判,我立刻就改。把‘你’字全改成我自己,行吧!”

  老K说:“当然行,滚!”

  我心想,你这王八蛋,上了我的当了。我跑到我那张大字报前,数一数,总共十三个“你”字。我就回屋,用一条白纸,写了十二个“我”字,又拿点浆糊,去把大字报上的“你”字一个个全换成“我”字。改好后,我像立了大功那样,请老K来看。再一看,大字报变成这样: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cháo,革命群众奋起千钧棒,痛打落水狗!×××,我问我,我老实了吗?我说,老实了。不对!我不信我!

  我竖起我的狗耳听着,我警告我,我已经死到临头了,如果我再不老实,胆敢乱说乱动,我就把我打翻在地,再在我身上踏上一万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瞅着老K的脸“腾”地红了上来,不等他发火,赶紧笑眯眯说:“你说把‘你’

  字全换成‘我’,我一字没丢全改了。”

  老K又没词了。我高兴了一个礼拜,吃也香,睡也香。

  我要说,文革就是那个样子,但个人有个人的活法。

  生命的活力与它的智慧同在。

  第二个人:“朱大妈” 1970年20岁男W省H县下乡知识青年知青那段生活,其实也蛮有意思。虽说很苦,乐子也不少。现在回忆起来更有一种滋味,这滋味……打个比方,就好像那种“咸味糖”,我这比方对不对,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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