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87)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这家一男一女,老两口儿,没有孩子。我只知道男的过去在外国留学,开过水泥厂,有股份,是个剥削工人的资本家。他家住一所两层小楼,屋里又讲究又漂亮,这就愈发引得我们冒火。按照我们当时的思想逻辑,资本家家里愈讲究,剥削劳动人民血汗愈多,就愈反动。我们在抄他家二楼时,弄出来两箱子西洋玻璃器皿,开箱就要砸,那男人忽然大叫:“这是我当初从法国用巨资买回来,是法国皇宫里的摆设,是宝贝,你们不能砸!”我们一听就火了!砸不砸全由着我们的心气儿,你还敢管!小孔上去给他一棒子(当时红卫兵用的武器是铁锨把和军事操练的木枪),“啪”地打在嘴巴上,可是那声音就像打在一个瓷器上。就看他一口血吐出来,跟着吐出很多牙来。这感觉非常可怕!这可怕的感觉就像那姓赵的同学的拉长的手指一样。我呆住了,直到同学们招呼我去砸那些西洋器皿才清醒过来。我们把那些器皿一件件从窗户扔出去,掉在楼下摔得粉碎。那一男一女便跪在我们身后痛哭,好像我们扔了他们的孩子。完事离开时,我和那男人目光正好相碰,他张着那没有牙的血嘴,像脸上一个血糊糊的dòng;他的目光怔怔的,没有内容,却很专注,好像要记住我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刷地躲开这目光,如同犯了罪那样,赶紧下楼出门,尽快离开这家。

  晚上回家吃饭时,奶奶忽然问我:

  “你没有打人吧!”

  我吓坏了。其实我没打人,倒好像我真的打过人。后来才知道,奶奶今天上街买菜,看见红卫兵游斗一些资本家,用铜头皮带抽那些人,猛一抽把一个人的眼珠子抽出来了。吓得奶奶菜也没买就回来了。

  老实说,当时我并没有多少独立思考能力,我只是从内心、从良心、从心灵中很深很深的地方感到我无法这样做下去,可能我天生是那种心太软的人,怕看见别人受苦、受难、流血,流泪。我无法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革命对象”。这便不知不觉离开革命的“金光大道”,走向逍遥的一边。八月底,红卫兵开始到全国各地串连,去各地煽风点火,我也就趁机跑出去了。

  从六六年夏天到六七年底,我在外边跑了一年多,几乎跑遍全国。东北到达黑龙江,西北到新疆乌鲁木齐,南边到厦门、广州、桂林、南宁。这一跑,真开了眼,长了见识。开始,我每到一处,都受到欢迎。一是因为我是从北京这种大城市来的红卫兵,二是参加过“八·一八”毛主席接见,很有点“中央特派员”的味道。我第一次到乌鲁木齐时,那里还是一潭死水,我们这些外地来的红卫兵一下火车,就被当地军队接到市委招待所住起来,好吃好喝,就是不许到处乱窜,像软禁。那里的领导很怕学生闹起来。我们呢,就是要把那里的“火”点起来,可是不久,文革的狂cháo漫及全国,等到各地也闹开锅,又砸又抄又打,我心里那块yīn影又发作了。

  特别是一次在保定,深夜时赶上了武斗。我所住的小旅店房间里的枪弹乱飞,玻璃打得粉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钻到chuáng底下去了。第二天,外边一片死静,趴窗户向外一看,满街láng藉,汽车轮胎全扎破,撒了气,趴在地上,许多死尸倒挂在树上,这在古代叫“bào尸”吧……文革的形象再不光辉夺目,它在我心里变得模糊不清了。

  在陕西,为了表示对革命圣地的崇仰,我步行从西安走到延安。但到了延安与老百姓一聊,老百姓对延安反不如我知道得多。这一来,对于革命那种神圣感也变得空dòng和茫然了。虽然我还没有能力进一步思考,但脑袋已经无数次直觉地浮出问号来……心里的问号是事情改变的根本。

  在外边大串连的日子里,我中间多次回家取衣服和应用的东西。一次,大概是十一月份吧,天有些凉了,同学们说毛主席又要接见红卫兵,拉着我去了。毛主席总共八次接见红卫兵,后来接见与开头不同。最初充满自发色彩,后来组织得严格了。比如这次,毛主席是乘坐一辆敞篷吉普车,从天安门前由西向东,顺风而行。

  学生们早都在广场上等待,被军队管理得很有秩序,一律坐着,毛主席的车走过时,也不准站起来。很多学生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就全跪着看,喊叫,呼口号。我因为有前一次的经验,抢到第一排,毛主席的吉普车走过时,离我只有两米远,中间只隔一个负责警卫的战士。毛主席身材魁梧,不断挥着他的手臂,动作很大。到我面前,正巧一扭身,换另一条胳膊挥动,使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脸,连他因为抽烟而熏黑的牙缝都看见了。学生们——尤其是外地的学生们表现出极度的兴奋与狂热。

  接见之后,人群散去,广场地上那些帽子、衣扣、鞋绊、钢笔、眼镜等等似乎更多。

  我还看见一个遗落的小日记本,是一位山东兖州来的红卫兵掉的,上边逐日和逐小时地记载着他徒步来北京接受接见的情景。一直记到刚刚毛主席将要出现时“广场响起了宏伟的《东方红》乐曲……”但此时我看过这些心灵振颤的话,奇怪的是,已经毫不为其所动。因为几个月来,一切一切我全部经过了。我激动过、神圣过、狂热过、战斗过……但这一切都过去了。特别是刚才和毛主席一同接见的其他人,表情淡漠,机械地舞动着语录本,在他们脸上丝毫读不出战斗的庄严与神圣。陈伯达几乎一动不动,连语录也不挥动,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尤其是每当在这狂热的时刻,我眼前总会出现那拉长的手指、满口带血的牙、倒挂在树上的尸体……不知它们为什么总像yīn影一样,使我脑袋刚刚一热,就立即冷了下来。

  这样,大串连回来,红卫兵两派开始武斗,相互残害,我便彻底退了出来,甚至连旁观者的人群也没有我的影子。我前边说的,我的好朋友小孔,是一派的头头,叫人打断了腿,从此不能骑自行车了。我呢?反成了神仙。我爱上了钓鱼,甚至严冬季节,也去凿开坚冰,垂钓。现今我屡屡能在钓鱼大赛中夺冠,就是那时候打的基础,嘿,我快三十年的钓龄了。我还感受到,钓鱼是一种彻底的逍遥,或者说钓鱼是逍遥派的一种职业。当您眼睛牢牢盯着那个随时可能沉下去的鱼漂时,您对这世界的争斗是什么感受?我可能一辈子都是逍遥派了。您呢,您也不妨拿一根鱼杆,坐在池塘边体验一下,说就是因为我心软,害怕相互残害,害怕流血流泪。如果我说我这么做是经过多么深刻的思考,那是骗您。在那个时代,没有几个人能独立思考,能像今天这么明白。何况,那时代还充满了诱惑!因此,只能说这是凭一种本性。也就是说文革的逍遥派大多数是一些心地善良的人。所以要说,文革的逍遥派是活得最宁静、也是最心安理得的。您说呢?

  每个人都用自己的人品与天性参预这场中国人被迫的自我劫难。

  附录一:非文革经历者的文革概念

  今年五月间,我对几十名非文革经历者——也就是一九七六年以后出生、根本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一代——进行采访,询问他们对文革的印象及其由来,以及每个人的看法。年纪最小的为十二岁,最长的为二十岁。一律照实记录,摘其要点,公布若gān。读者从中可以看到新一代人对文革的了解程度和认识状况,也能窥见当代青少年价值观念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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