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一听我这情况,多半没了兴趣。心想我这种不沾文革边的人,能有什么深刻的东西?可是,您又会琢磨不透,我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找您,非要跟您谈一谈不可?
嘿,我劝您可别小看逍遥派。我就问您一句话吧——我为什么要当逍遥派?论出身,我八辈红;论本人历史,我才十六岁,一身清白没污点;一切“造反”的条件我全都具备。为什么我偏偏躲在一边,不闻不问,不听不看?您会说我性情孤僻、不关心政治、缺乏热情、胆子太小,对吧?全不是!“八·一八”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时,我可是步行几百里走到天安门呀,我从小最爱gān的事是捅马蜂窝……嘿,看样子,您有兴趣听我的话了。好,我说——
我当逍遥派的苗子,早在文革的最初几天就出现了。文革开始得很快。从《人民日报》上批“李慧娘”、“三家村”等等,一阵热风那样火辣辣地刮进我们学校。
一天上课,只见校门内外站满了同学。教学大楼从主楼到一楼,一条特大标语直垂下来,上边只写四个大字:bào风骤雨!每个字儿都差不多有一层楼那么大。楼顶上还站着许多同学,挥舞着红旗。我忽然觉得大事临头,心嘣嘣乱跳,文革真是在刹那间爆发了。
跟着是停课闹革命、贴大字报、斗老师。把一个个“有问题”的老师揪出来,脑袋上扣半桶浆糊,再扣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弄到台上去斗。这几天既兴奋,又刺激,也庄重严肃,慷慨激昂,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bào烈的行动嘛!我的脑袋也有点发热、发胀。可是在批斗一个姓赵的同学时,却给我相反的一击。
当时,人眼都蓝了,到处找阶级敌人。不仅在老师中找,也在自己同学中找。
这个姓赵的同学和我同年级,不同班,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个子很小,其貌不扬,脸色苍白,肩膀只有我们半个肩膀宽,脚小得像小学生,外号叫“小拇指”。
据说他是个数学天才,初二时已经能做高三的数学题了。这时忽然传说他是香港电影明星夏梦的儿子。当时有海外亲戚就是“里通外国”,也就是“特嫌”。不知谁出的主意,用细麻绳子把他的每一根手指紧紧拴住,再把绳子从院子里一棵大树的树杈搭过来,使劲拉,一下一下,把他吊上去。您想想,细细的手指头怎么能经得住身体的重量,眼瞅着他手指头一点点拉长,直拉得长出来一倍,您想想,人的手指头怎么可能拉得这么长?可就这么长呀!非常非常可怕!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手指,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想起那样子,真是太奇特。太残忍、太吓人啦!十指连心呀!他叫得撕心裂肺!这一叫,叫得我感到恐怖,感到紧张,还感到一种内疚吧!虽然这事我一点也没gān,我只是站在一边看,但我想跑,躲开,就像我自己gān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一下子,我和文革有了距离。
您别以为我从此就成了逃避丈革的逍遥派。文革可不是那么容易拒绝的。那不是由于它的威力,而是它的诱惑力。文革真是壮丽迷人的呀!“八·一八”,见到毛主席,我又和文革紧紧拥抱在一起了。
八月十七日中午,我们班的同学小孔悄俏告诉我一个绝密的消息:毛主席要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听到这消息,顿时满眼发光,就像站在山顶上看见日出那感觉。
小孔说这消息只能我,他、还有常大眼儿三个最要好的朋友知道,对外绝对保密。
他也不说消息的来源,好像他爸爸是中央最高领导。于是我们三人决定连家里人也不告诉,当天下午动身,步行去北京。下午三点,我们怀里揣着一种神秘的幸福感起程了。从我们这里到北京几百里,明早能赶到。心想毛主席多半是上午接见。
我们兴冲冲,紧紧走一程,截车搭乘赶一程,这样反反复复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天明。第二天八点半赶到天安门前,一打听才知道毛主席下午接见。我就选了天安门最西边的华表下。在那里直看天安门上边没遮没拦,又最近,看毛主席可以看清楚些。这样,从头天下午直到这天中午,没吃没喝,赶了几百里,也不渴不饿。那jīng气神真比着了魔还厉害。
中午一过,大批红卫兵和学生打着旗子来到广场。我根本没去注意他们,生怕错过机会,抬眼使劲盯着天安门上边。毛主席一出现,真是震耳欲聋,呼天喊地一般。我一时竟然把天安门上的人全看成一片,不知道怎样才能一个个人地看清。等我一下子看到毛主席时,使劲地蹦呀跳呀喊呀叫呀,把带来的草帽也扔飞了,眼镜几次差点掉在地上,真掉下来就不能再找到,因为人们已经紧紧挤成一片涌动的大海。我虽然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叫喊,但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等到接见完毕,大家散开时,满地都是扔下的帽子、挤掉的衣扣、女同学的鞋绊儿……人人眼里兴高采烈,脸色通红。小孔和常大眼儿的脸都像火烧的那样,我们彼此急着想说出满心的兴奋,但这时才知道嗓子早喊哑了,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相互握着手又蹦又跳表达心中狂喜。
我们是见到毛主席的红卫兵!第二天回到学校,立即成了同学们羡慕的对象,那可比现在的明星还夺目、还自豪、还神气。我们好像浑身注满自能量,第二天就走上街头,涌入革命的洪流。
“八·一八”之后,红卫兵运动火上浇油,破四旧和抄家发狂一般席卷全社会。
我们听说二十一中红卫兵正冲击老西开教堂,便迅速赶到,但教堂里已经被砸得稀巴烂,多亏教堂上的大十字架没有砸下来,我们就从临时搭起的云梯爬上去,教堂足有五十米高。我们一点也不怕,当我们把十字架锯断,推下去时,我由于用力过猛,身子向前一跄,多亏小孔一把抓住我的腰带,一齐猛向身后倒去,否则今天早没我了。您猜我当时怎么着?我一点都不怕,站起来,双手插腰,低头看着下边满街仰视我的人群,真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砸毁这个教堂,我又带人跑到我家门口那个尖顶的圣公惠教堂。外墙的铁栅栏门锁着,我就带头翻越铁栅栏进去。里边的大门也锁着,我就抡起消防用的太平斧,哐哐几下,火星直溅,哗啦一声砸开。基督教没有偶像,迎面墙上只有“主呵,你升天了!”几个字,叫我们几下就砍掉了。墙上还有个巨大的金属的怪物,像机器,又像军事设备。小孔说:“多半是帝国主义暗藏的大pào!”我们便一拥而上,把上边一排火箭筒似的东西抽下来,扔在地上砸烂。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一架管风琴罢了。
我们在这教堂里最大的发现是图书,教堂两边的大房里几乎堆满图书。后来听说,这教堂是这座城市的宗教图书资料馆。可那时还管什么资料,都是反动的宣传品,统统搬到院里,再弄来两桶汽油来点火烧。书太多了,足有上万册,又是硬皮书,必须边撕,边浇油,边焚烧。我们几十个人整整烧了一夜,直烧到第二天中午,把马路对面的树都烤焦了,我们个个也是焦huáng的皮肤和污黑的脸,但我们离开教堂后,并没有回家,而是跟着参加了抄家。如果您那时看见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最终会成了逍遥派。其实抄家的事我只gān了这一件,逍遥正是从这次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