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一个底限:无论如何,我绝不和囡囡合盖一chuáng毛巾被。囡囡晚上睡觉的时候颇不老实,喜欢掀被子,喜欢滚来滚去,有时候滚着滚着就滚到我身边来了,还要抢过我的毛巾被盖在身上,如此一来,我便要每天晚上醒来几分钟,为她盖被子,如果她已经抢了我的被子,我就只好再拿起她的盖在身上了。
有一天,都已经快到早晨了,囡囡起chuáng上洗手间,回来之后,不由分说地挤进了我的被子,我想翻身背对着她,她却把我的肩膀一按,不让我动弹,接着把头枕在我的胳膊上,掀起我的T恤,把手伸进去,在我身上来回游弋,那时候我并不清醒,还以为是在做梦,就在囡囡的手越过我的小腹继续往下滑去的时候,我顿时清醒过来,差不多是粗bào地将她的手拽出来,翻了个身,也不说话,等待着她的发作,可是她并没有发作,只是幽幽地问了一句:“你还能活多长时间?”
“不知道。”我看着屋檐前挂着的一滴欲滴未滴的水珠说,突然冲动起来,“你还是走吧,也许明天早晨我就死了。”
“偏不走,告诉你,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她“哼”了一声,声音却低缓下来,“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好好和我谈次恋爱,就算对得起你自己吧,反正你也没亏着什么,要亏也是我亏了,说实话吧,到现在我也不相信你是要死的人,怎么都不相信,可又没法不信,我也在想:怎么会这样?我为什么非要和你在一起啊?一次都没想清楚,还是因为我喜欢你吧,这种事情,只怕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
她并不知道我的眼眶已经全然湿透了,我qiáng自镇定着掩饰住哭音,“因为我长得像你弟弟?”
“不是。”她的口气坚决起来,“并不是这样。我偷了张你的照片,没事的时候就偷偷拿出来和弟弟的照片对一对,看看到底是不是长得像,现在我总算看出来了,其实长得并不像,之所以会有那种感觉,可能还是因为先喜欢上你了吧,对了,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不知道。”
“我想过了,就是第一次在这儿吃饭,喝鱼汤的时候,看着你做鱼汤的样子,当时我心里就怦怦乱跳起来了,一个鱼汤做得那么好的男人,哪怕就是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对自己的女人肯定也不会差,真的,当时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一定要发生什么事情,后来也证明了我想的都是对的,你看,每次送快递的时候,只要是重东西你肯定就抢在前面搬,根本不让我沾手——
“还有我眼睛动手术的那天,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管我走到哪里你就把我搀到哪里,手牵着手,胳膊碰着胳膊,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完了,非要喜欢上你不可了,不对,比喜欢要严重得多,‘爱’?啊,可能是吧,可是那个字我又说不出来,说出来了就好像在说台词一样,不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就是想和你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对了,要是你,你会说那个字吗?”
不会。她所希望听到的那个字,从她搬来和我一起住,一直到我们置身于满车面粉中的此刻,我始终没有说出来。我还没有告诉过她:无时无刻我不是在满心欢喜中度过的,也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场孽障之中——我现在和一个贪吃糖果的孩子别无二致,明明知道牙齿会被蛀空,但我还是只要一闻到糖果的味道就心猿意马,正如她囡囡不管把我看得如何严实,我也还是明明有机会一去永不回一样。
我确信我的身体里还是有“理智”二字存在的,因为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迫使我离开囡囡,但终于还是没有。
“弟弟呀,想什么呢?”囡囡醒了。
“在想上哪儿里去玩一次。”我说的是实话,我脑子里终日都在盘算着上哪去找个地
方住下来,再也不回到武汉。
“你想跑?”她的脸色骤然紧张起来,“别跑,跑到哪里我都有办法把你追回来,早告诉过你了。”
“不见得吧,”我也是鬼使神差,对她说,“有个地方你追不到。”
“哪里?”
“天堂。”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来这么说,大概是心情莫名其妙地好起来了的关系吧,也难怪,货车驶出了城市,驶上了高速公路,沿途的城市渐渐被青葱的田野所替代,满目里不再是高楼、汽车和郁郁寡欢的行人,而是换作了池塘、白鹅和大片大片的桃园,奔跑的孩子、电线上蹦蹦跳跳着的麻雀,还有轰鸣着的拖拉机,不觉间就像瓢泼大雨般洗清了心里的幽暗部分,正所谓:一片秋山,能疗病客;半声chūn鸟,偏唤愁人。
“天堂?”囡囡一把抓住我的手,“你想gān什么?”
“你放心吧,不是要自杀啊什么的,想起来了而已,”我哈哈笑起来,逆着风大口大口吞咽下新鲜的空气,“对了,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理想?”
“当然有了,”说着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想当演员。”
“难怪难怪,长得漂亮嘛。”我继续问,“那你想演什么样的角色啊?”
“切,你骂谁呢,我傻我知道,”她照着我的肩膀擂了一拳,“想演那些受苦受难的角色,没想到吧。”
“受苦受难?”
“是呀,要么就是为掩护同志被敌人抓着了,又是坐老虎凳又是穿竹签什么的;要么就是忍rǔ负重,受尽了误解,最后也没过上好日子,别人看着都流眼泪的那种,像《渴望》里的刘慧芳,反正要是悲剧,反正要受苦受难,还一定不能是光为自己,怎么说呢,有点像牺牲,对,就是牺牲。
“从小到大我就是这样,就说不上学来武汉打工这件事情吧,我也知道弟弟的病没救了,我就算挣再多的钱寄回去也没用,可就是要来,觉得非要为弟弟牺牲不可,你不许笑话:我来武汉的时候,坐在汽车上,脑子里全是刘慧芳的影子,还忍不住把她的生活想像成就是我的生活,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一个人的理想,竟是为别人去牺牲,如此怪异的理想我在此生里还是第一次听说,她就寻常般随意说着,我听来却觉得心惊肉跳,似乎有一根针扎在我最敏感的地方,我不得不再去想想她说过的“一根筋”,“一根筋”到了这个地步,我的脑袋都蒙了,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么,你现在——”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了,“是在为我牺牲吗?”
“不知道,”她侧过头来,直直地盯着我,“但是我知道我爱上你了,我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我再说不出来一句话。
“那你小时候的理想呢?”正恍惚着,听见她问了我一声。
“纵火犯。”我想了想说。
“哈,纵火犯?”
“是啊,小时候我在宁夏,住得离戈壁滩不远,宁夏那地方雨少,gān得很,划一根火柴差不多就能把戈壁滩点燃。小时候我身体差,要是遇到打架什么的,别人还没动手呢,我就先倒下了,所以也没什么人和我一起玩,我都是独来独往,多少有点自闭,可能也正是身体差的关系吧,我还反而特别喜欢那些有力量的东西,像摔跤啊什么的,大人们杀羊的时候,我一个人躲了老远偷偷看,满地都是血,既害怕,又觉得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