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儿不是有很多胡杨吗?有的gān枯了,就收到一起,在院子里堆起来当冬天里的柴火,有时候堆得比我们住的屋顶都要高。我们那条街上有个年轻人,哥哥打群架的时候被人用西瓜刀捅死了,他也是那种瘦瘦的身体,听说肾有问题,平常也不大说话,谁都不会想到他会为他哥哥报仇。可能是打他哥哥的人太多了吧,他报仇的办法就是烧街。”
“烧街?”
“就是把整整一条街烧掉。烧之前大概准备了好几天,在每家院子里堆的胡杨上都偷偷浇了油,我放学回来的路上,正好看见他开始点火,一家一家地点,从一家院子里刚刚跑出来,马上就跑进了别的院子,没多大功夫,整整一条街道就烧起来了,他一边举着火把往前跑,嘴巴里一边在叫着什么,声音很大,但是我一句都听不清楚,他脸上的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我完全被眼前看见的吓呆了。
“满街的人都从院子里跑出来了,都吓傻了,只有我一个人跟在他后面跑,他跑到哪儿我跑到哪儿,他一直跑着叫着,我真不敢相信,一个身体和我差不多的人,怎么一下子变成了那个样子。我还记得那天天上有好大一团火烧云,太阳也没落山,地上的火,还有天上的太阳和火烧云,把我的眼睛都快刺瞎了。
“那时候就想当个纵火犯,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后来也有了具体点的目标,但是后来不管在哪里,做梦的时候老是梦见变成了纵火犯,举着个火把到处跑,倒不是在烧街,就是举着个火把到处跑,跑着跑着自己就qiáng壮起来了,一下子变成了比楼房还高的巨人。”
“是这样的啊!”我都讲完有一会儿了,囡囡还在盯着我的嘴巴看,可能还在想像着我讲的那副景象吧,过了一会儿,她兴奋地一拍我的肩膀,“将来咱们要是上了天堂的话,蟠桃宴啊什么的都不参加,我就陪你当纵火犯,把玉皇大帝的后花园烧掉,怎么样?”
黑的是夜幕,白的是土家族人的头巾,绿的是樱桃树,红的是山顶上的篝火和挂在樱桃树上的樱桃。我拎着瓶樱桃酒端坐在一棵樱桃树下,醉眼朦胧地看着远处的囡囡和一大群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和我一样,她手里也拎着一大瓶樱桃酒。我又何曾想到过自己会置身于如此场景之中:就像一场狂欢,漫山遍野的人都拎着樱桃酒且唱且舞,不曾到此地的人一定会觉得遇见了土家族人的盛大节日,其实不是,所有的人聚在一起只是为了送葬,现在,死去的人正和篝火一起被欢乐的人们围在了中央,其实,说是一场盛大的节日也没有错,眼前情景在土家族人那里本来就被称为“跳丧”。
我背后的樱桃树上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不知道名字的鸟正好落在树枝上,扑扇着翅膀。我顿时想起一句诗来,诗是一位德国诗人献给他名叫埃利斯的亡子的:当乌鸫的叫声从林子里响起,埃利斯,这就是你的死。
说来话长。中午到了县城,这才知道,樱桃节虽说是在县城里举行,演出却是在距县城四十里远的一个镇子上,那镇子从古到今都是樱桃盛产之地,但是路不好走,仅有的一条公路也形同虚设,所以,要想去那里只有步行。我多少觉得有些丧气,问囡囡怎么办。“能怎么办?”囡囡绕到我背后把我往前推了一步,“继续走呗。”
那就继续走吧,不过说实话,因为一路上都是在樱桃林里穿行,倒并没觉得多么累,满目里都是绿色,满目里都是红色;要是渴了的话,抬手摘头顶上的樱桃吃便是,这里的樱桃比别处的樱桃都要甜些,成熟期显然也要晚些,大概是霜冻期比别处要长的关系吧。在铺天盖地的绿色里,阳光愈加明亮,简直可以称得上绚烂,天气却并不热,清凉的风从山谷里chuī出来,掠过村落里的烟囱和树梢,chuī翻了囡囡在县城里买的草帽,我迎着风奔跑着追赶草帽,一时竟觉得回到了多年前在宁夏的一幕之中:在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里游完泳之后,四下无人,天地静默,我赤luǒ着奔向了火烧云笼罩下的一座古城堡。
“喂,你看!”我正埋头在前面走着,突然听囡囡叫了我一声,一回头,吓了一跳:囡囡竟然穿了一件戏装在身上,是花旦穿的那种,穿起来还不算完,还故意做出一副在舞台上走台步的样子,见我哈哈大笑,她更得意了,双手抱拳对我一弯腰,学着越剧里的音调:“梁兄,英台有礼了——”一言未毕,忍俊不禁,也和我一起哈哈大笑了。
说着就朝我扑过来,两只长长的袖子垂在地上,差点就把她绊倒了;扑到我身上来之后,笑得更加厉害,气都喘不过来了,突然,眼珠一转,鬼jīng灵劲就上来了,拿出一件小生穿的蓝布长衫,非bī着我也穿上不可。
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光苦笑着穿上了戏装,还戴上了戏帽,看起来也应该和舞台上的小生差不多了。
幸亏一路上没有人遇见我们,要不然非被吓昏过去不可:樱桃林里走着两个穿戏装的人,一边走还一边哈哈大笑着,要是我走在哪条山路上蓦然遭遇此等情状,可能也照样会被吓得魂不附体。心情舒慡至极,不知怎么想起了越剧《红楼梦》里的《葬花》一折来,应该是在电台里听过的,此前从未唱过,现在却自然而然哼了起来:“……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都道大观园四季如chūn,我眼中只是一座愁城,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
“你还有这种本事啊?没想到没想到!”囡囡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揪住我的衣领,“不行,你得教我!”
那就教吧。于是,囡囡便挽着我的胳膊,和我一起边走边唱起来,其实我顶多也就是一知半解,往往唱了两句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唱,几次准备作罢,可是她不依不饶,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至于跑调跑到了什么地步,只有天知道。不过,我真是高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高兴,心里觉得奇妙:就在几个月前,我还是独身一人地满城市乱转,也从未打算将自己要死了的消息告诉任何人,而现在,我身边的女孩子不光知道了我的死讯,还喜欢着我,爱着我,挽着我的胳膊,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禁不住轻轻而激烈地颤栗起来。
——我们行在天上的神,我不管了,我要在眼前的欢乐里沉醉下去了,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死在这欢乐里再也不醒来,权且当做是我的回光返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chūn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唱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已经爬上了一道山冈,躲藏在群山里的镇子终于影影绰绰地现出了轮廓。
“太可怜了,”这时候,我听见囡囡说,“我要是林黛玉,就先把自己葬了,管它是芍药还是海棠,两眼一闭,就全都和我没关系了!”
我转过头去,一边脱掉身上的戏装,一边盯着她看了那么三两秒钟,明明心里有团乌云,说出来还是句玩笑话:“有个性。”
四十里路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不过总算顺利地找到了接洽的人,对方也还相当热情,可是今天回武汉显然是没有可能了,对方告诉我们,到武汉的车一天只有两班,今天的两班车早就发走了,没办法了,只好在这里住一晚再说,接着,他们就在镇子上的招待所给我们安排了两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