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一个穿着拖地白裙的女孩子从酒店里走了出来,也在我旁边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我心里暗生诧异:不会是新娘一个人跑出来了吧?就多打量了几眼,总算看清楚不是新娘:尽管也模模糊糊看清了她脸上绝对不算浅的妆,但是头上并没什么多余的饰物,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伴娘。她的高跟鞋好像出了什么问题,坐下来后马上脱下,一边揉揉脚,一边把两只鞋放在石凳上敲了敲,清脆的梆梆两声,似乎使了不小的力气,接着穿好,站起来趔趄着往前走了两步,好像还是不行,回来接着敲,声音更大了。
看着看着,我就笑起来了。最近总是这样,本来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一件事情,我却总是能看得笑起来,等到明白自己在笑的时候,事实上已经笑过了。
“喂!”她朝我这边叫了一声,我还以为我背后有人,就转过身去看,转身的功夫她又说,“看什么呢,就是在叫你!”
“哦哦。”我答应着站起身来,“怎么了?”
“给根烟抽抽吧。”她说。
我便走过去,掏出一根烟来递给她,她一只手接过烟,一只手还在继续敲着鞋,我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火,一弯腰就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也看清楚了她的脸:不用漂亮来形容是说不过去的,尽管嘴唇上的口红抹得重了些,但是某种稚气还是从口红里袒露了出来,大概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吧。点好烟,她抽了一口,立即呛得连声咳嗽起来,一眼便知并不是那种经常抽烟的人,我站在那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倒是咳嗽着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觉得活着有意思吗?”
“有……没有……你觉得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便gān脆问起她来。
“我觉得太有意思了!”她说。
“怎么说呢?”我继续问。一般而言,提出“活着是否有意思”之类问题的人对此类问题的答案总是否定多于肯定的,像眼下这样肯定的回答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哈,活着多好啊,能抽烟,能光着脚,不高兴了还能剪剪电线什么的,还有好多事情,哪怕办不到,想一想总是有可能的吧。”她多少有几分狡黠地笑着说。
“什么?”我一时没听清楚,“剪电线?剪哪里的电线?”
她仍然狡黠地笑着,嘴巴一努,我顺着她的嘴巴一回头,立刻明白了:原来酒店里的那一场小小的悲剧是她造成的,也禁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会想到剪电线啊?”
“烦了,从下午三点闹到现在,我早就烦了,不剪电线我可能到明天早上都回不去。”她轻轻地chuī了声口哨,“本来是想拉拉电闸的,但是他们修起来太容易,gān脆就跑到屋顶上把电线剪了。”
“啊?”
“啊什么呀,一点都不危险,到厨房里找了双塑料手套戴好了才去剪的,又是在屋顶上,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明天早上他们稍微一注意就能发现,唉,只要今天快点结束就好。”
说话间,事情竟然果真像她希望的一样:酒店的门口开始有人走出来,虽然出来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都怒气冲冲,但也的确没什么办法,一场热闹的婚礼看来只好就此结束了。过了一会儿,人群中走出新郎和新娘,我刚想看得更清楚点,身边的女孩子却一拉我的胳膊,
“别动,有人在叫我!”
果然有人在人群里喊着一个名字,听不太清楚,我回过头去,还不及开口,“嘘!”她就先将食指在嘴唇边竖了起来,其实她的手还一直在拉着我的胳膊,此时又一用力,我就gān脆在她身边坐下了,她的身子再往后躲一点,几乎完全躲到我的身体背后,“千万要挡着点,被他们找到可就惨了!”
于是我也就不再说话,一边用身体挡着她,一边还是像刚才一样饶有兴味地看着酒店前面的人们何去何从:新郎和新娘上了一辆轿车,剩下的人也只好各走各路了,争吵声仍然还在持续,赔礼声自然也就没有停止,他们哪里知道罪魁祸首就在我的身边,想起自己正在度过一个如此有趣的夜晚,心里总不免觉得有几丝隐隐的快乐。总有十分钟的样子还多,人群终于消散开去,酒店的经理正在对员工们施以更激烈的怒吼,那个一直在叫着我身边的女孩子的名字的人,也在最后一个离开了,我侧过头一看:她竟然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一只手还提着高跟鞋。
那么就睡吧,我想。
十二点的样子,背后的酒店关门了,一条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也都关了门,行人寥落,渐至于无,我抽着烟,看着偶尔从眼前驶过的汽车,看着湖面上的幽光里随波逐流的游船,真正是觉得神清气慡了。“啊!”也就是这时候,身边的女孩子“啊”了一声醒过来,睡眼惺忪地问我:“现在几点钟了?”
“十二点了。”我回答说。
“该死!”她马上站起来,一边整理着她的拖地长裙,一边又忙不迭地穿好高跟鞋,正弯腰穿着呢,突然侧过身来对着我,“你是谁?”
我愣了愣,苦笑起来:是啊,叫我怎么说呢?
“该死!”我还愣怔着,她已经穿好了鞋,在地上踩了几步,突然“哦”了一声,用手敲着自己的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嘛,没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要不——”我迟疑着说,“我打个出租车送你回去?”
这下轮到她迟疑了,终于还是说:“好啊,可是我住在汉口哦,很远的。”
“没关系,”我说,“走吧。”
不过,事情比我想像的要麻烦一些,也是怪了,我和她在水果湖与东湖之间的那座汉白玉桥上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竟然没有一辆出租车来。两人便随意往桥下走去,不觉中走出了好远,等到我偶然瞥一眼的时候,才发现她又把高跟鞋脱下来提在手里了,空出来的另外一只手则提着裙边,走起路来真是不轻松。我就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继续等出租车,这时候,她一眼看见前面的一家夜宵摊前停着一辆小型货车,马上招呼我说:“好了好了,有救了,我就坐前面的车回汉口去了,”见我反应不过来,又说,“那是庄胜百货商场送货的车,一定是过长江二桥回汉口的,我就在庄胜百货旁边。”
我多少有些疑虑,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确没有看错,真的是庄胜百货的货车,夜宵摊上只有一个顾客,显然就是这辆货车的司机了。她在离货车大约十米远的地方停下,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还真是说不清楚,平常也没什么事情,就是编编书什么的吧。”
“编书?”
“是啊,编些人生格言之类的东西,意思也不大。”
“不是挺有意思的嘛,嗳,你背一条来听听啊。”
“啊,还是别了吧,大半夜背人生格言,总觉得不大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