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背背吧,显得咱们多有理想啊。”
我只好背了临时想到的一句:“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不错嘛,我也想到了一句,‘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她哈哈笑着说,“这一句也算是人生格言吧?”
“应该不算吧,可能只能算农谚——”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拔脚就要往前跑,刚跑出去两步,回过头来“嘘”了一声,我这才看到那个司机吃完夜宵后正在付账。她很轻捷地跳上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还是光着脚,手里提着高跟鞋。我也不再说话,只笑着看她,突然想起来要问问她的名字,还有,她是做什么的呢?终了还是没问。一会儿,那司机回来了,打开驾驶室坐了进去,压根就没注意到车厢里还坐着一个人,很快,货车就开动了,那女孩子对我做了个“V”字手势,我便看着她连同小货车一起渐行渐远了。
后来,街道上起了雾,街道两旁的桉树和楼房都像是穿了一层薄纱,远处过往的汽车灯在薄纱里亮着,像是来自冥界的jīng灵手里提着的两只灯笼,微风chuī过,绿里返白的桉树叶子哗啦作响。我浑身轻盈,感到自己的身体也薄如纸片,与湿漉漉的雾气融为了一体,想想此前背诵的格言,想想此刻坐在小型货车上驶往汉口的伴娘,不自禁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是否会死在一个如此有趣的晚上呢?
即使不能,我也希望像这么有趣的晚上越多越好。
这样的晚上越少越好——大概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半夜里,我被一阵动静惊醒了,拉开灯一看:竟然有两只不知道名字的水鸟闯进了我的房间,上下翻飞,撞翻了我的茶杯,越过我的头顶,最终落在衣柜的顶端,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这就是真正的“雀跃”了,它们应该是在我睡着的时候从东湖的湖面上飞过来的。我颇觉有趣,就点上一根烟靠在枕头上看这两个小家伙接下来将何去何从。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我的鼻子一酸,眼角就湿了:某种微小的感觉在心里滋生了,在转瞬间就迅速扩大,像落在纸上的一滴水珠,一点点扩张着湿润的疆域:两只水鸟尚能上下翻飞,我的死期却近在眼前,而且,我是孤单的,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在此刻,我是多么希望有人知道我要死了,能对我说几句劝慰的话,即使我的天性并不如此,但是,一个人总有想挣脱自己天性的时候。
我想杀死这两只鸟。
我不能容许这两个小东西在我眼前存在,从来没有一种更加激烈的情绪光临过我的身体:就在它们的雀跃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消逝,离我的房间越来越远,离另一块黑暗之所却越来越近,在那黑暗之所,我会腐烂,沦为一堆白骨,再没有铺满凉席的房间和散发出淡淡幽香的风船唐棉,即使放声大哭,也不会有人听见。
我甚至感到那两只水鸟一点点在放大,而我却在缩小。
我站起身来,找了件衣服,跑到衣柜前面,想把它们盖住,然后再来处置,可是它们灵巧得很,我才刚刚靠近,它们就飞走了,在半空里盘旋不止,它们就在离我头顶稍高一些的地方,我却无论如何都拿它们没办法。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阳台上的一瓶杀虫剂,马上拿进来,对准它们喷上去,这次的确奏效了:那两只鸟扑扇了几下翅膀之后,终于绵软无力了,绝望地掉在了散落在地板上的一堆书中。
我把它们抓在手里,也就是在第一瞬间里,当我的手触到它们细密的绒毛和温热的身体,我就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了,终了,走到窗户边,拿起给花浇水的水壶,一点点将那两个小东西浇醒了,之后,叹了口气将它们掷向空中,掷出去的一刹那,我心里暗自一惊:它们非但没有飞走,反而一个劲地往下落;不过还好,离地面大概只有半米距离的时候,它们就像大梦初醒般拍起了翅膀,转眼间就停在了那棵随风摇曳着的桑树上。
睡是再也睡不着了,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怎么会想要杀死那两只小东西呢?
当我关好院子的门,置身于月光下的小巷子中,我突然感到害怕:我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最短的时间内我得以确认:我死命推迟去想的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这一天来后,还有如此这般更多的一天会悄然而至,自此之后,应该是有更多的东西让我不得安宁了,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繁花都会变成刚才的那两只鸟,在悄无声息中压迫我,使我的身体像尘埃一样被雨水冲去,如此而已。
第二章:邮差总按两次铃
今年的天气,实在是怪了,仅仅还是五月,在持续差不多一个月的大雨之后,第一次洪峰就要bī近武汉了,相比以往,今年的洪峰实在是来得太早了。近来也没什么书要编,我便终日在雨声里昏睡,醒了就看影碟,从《屋顶上的小提琴手》到《忧郁星期天》,从《千与千寻》到《钢琴教师》,从一个白日梦到另一个白日梦,从小提琴手置身其上的俄罗斯屋顶到钢琴教师自nüè的单人卧室,要说用“日行八万里”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分的。
要么就是听音乐,对音乐我倒是个没什么特别趣味的人,听完了清纯女生宇多田光再听爱尔兰光头女歌手SINEAD,听完了越剧《拷红》选段再听西北花儿《山崖上站着个亲哥哥》,口味如此不讲究,大概是受了电台里那个DJ的影响?外面风雨如晦,黑云压窗,我全然当做与我没关系,是啊,窗台上的花已经被我细心地收进了房间,还有什么是与我有关系的呢?今天却要出门。昨天晚上杜离来过电话,说今天下午小男和班组的同事要一起上防làng堤,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不妨去大堤上去找她聚一聚——这在武汉倒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每逢汛期,每个单位都会组织员工上堤做防汛准备工作,小男所在的航空公司自然也不会例外,至于一群空姐在大堤上到底能帮得上什么忙,我是颇有几分怀疑的。
找了家豆浆店吃罢早饭,我就打着伞径直往杜离已经告诉过我的那段大堤而去,其实雨下到这个地步,城市里的下水道早就出了问题,坐车和步行实在是无甚区别。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上了堤,雨下得太大了,雨伞形同于无,我的全身早已湿透,但是并没有见到有多少人在堤上忙碌,正好和我想像的差不多:毕竟才是第一次洪峰,情况还远远没有紧急到人声鼎沸的地步。堤上散落着许多蓝色的帐篷,被派上大堤的人们应该都在里面躲雨。我给小男拨了个手机,问她到底在哪一顶帐篷之中,她告诉我说杜离已经到了,正和她在一顶专门放救生服、铁锹之类抢险用具的帐篷里聊着呢。
十分钟后,我找到了小男和杜离呆着的那顶帐篷,一进去,看见穿着雨衣和雨鞋的小男,一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样子,就打趣说:“像个女英雄嘛。”
“是啊,像《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杜离接口说,还唱起了韩英就义前的一段唱词,“娘啊,儿死后,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让儿的坟墓向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