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好像是美国人独家拥有的私产。当其他国家起纷争时,占有道德的美国就觉得自己有仲裁的权利,为他人决定谁有道德、谁没有道德,里根显然认为美国人比尼国人更清楚尼加拉瓜需要什么样的政府。
与华德翰事件的同时,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小人物在美国受捕,警察七手八脚地把嘶喊、挣扎的利那斯架上飞机,送往苏联去接受死刑。利那斯在美国住了几十年,苏联的法庭认为在二次大战他曾是集中营的军官,判了他死刑,美国因此剥夺了利那斯的居美权利,递解出境。
事件本身并不稀奇,七九以来,美国司法部已经处置了许多有纳粹记录的人。
值得注意的又是新闻界的反应。反对解送利那斯的人说,苏联的法律不比美国的法律,后者尊重人权。把利那斯送到苏联去“正法”等于肯定苏联的法律。赞同递解利那斯的人说,哈,美国再度表现了它的道德感,又除掉了一名纳粹!《纽约时报》
的社论qiáng调美国是“解救全世界,使之幸免于法西斯主义”的国家,递解利那斯是美国道德勇气的象征。
仔细分析一下,反对者的理由,是美国法律站在道德、人权的一边,苏联法律则相反。赞成者的理由,是美国人站在正义、卫道的一边,拯救全世界。不论反对或赞成,归根究底,都同样一个意识:美国是道德的天平、正义的化身。
美国人一向把自己看作对抗法西斯主义的英雄;矛盾的是,如果他那种自以为独霸真理、垄断道德的骄满发展过度,美国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法西斯罢了。
德国,在历史的网中
4月中旬, 以色列总统何索到西德访问。自以色列立国以来,这是第一次。何索站在广大的墓园中,眼前是青草如茵。42年前,他站在同样的地方,面对着尸身未gān的犹太同胞,横七竖八地扔在土坑里。42年后,立在德国总统Weizsacker的身旁,他沉重地对着墓碑说:
“以以色列之名,我再度发誓:我们绝对不会遗忘你们。”
虽然何索一直称西德为以色列的“密友”,两国的经济关系也相当密切,犹太人没有丝毫让 “死者已矣” 的意思, 更别提对德国人的原谅。 里根总统到西德Bitburg墓园去献花, 受到犹太人激烈地抨击,因为在同一个墓园里葬着几个德国纳粹士兵。二次大战间血腥腥的罪行,对犹太人而言,不是一个会让时间淹灭的历史,而是传家之宝,戒慎恐惧的,一代一代要传下去,深深刻在每一个犹太人的心灵上。
四十几年来,德国人又怎么面对自己血腥的过去呢?“我的父亲是纳粹党党员,”
艾瑞卡回忆着,“但是他从来不谈那段历史。在餐桌上,话题一碰到被屠杀的犹太人,他就走开,或者完全沉默。”
艾瑞卡今年50岁,家乡在莱比锡,却在瑞士住了廿年,是苏黎世市立图书馆的工作人员。
“因为他逃避这个题目,所以到他死我都不知道究竟他觉得自己有没有罪;犹太人整体被屠杀的故事他当时是否知道?我也不清楚。”
“我想我父亲是知道的!”开书店的乌拉说,“虽然他也向来不说过去。”
乌拉是个相当典型的德国“绿人”;反核、反战、反污染;支持女权运动、消费者运动、东西德的沟通。“避免战争发生只有一个办法,”她qiáng调着,“就是我们先把武器放下,如果每个人都拒绝当兵的话,这世界根本不会有战争。”
有一天,就在她这样高谈阔论的时候,乌拉的父亲突然激动地问她:“你知道拒绝当兵的结果吗?”
惊愕的乌拉听着父亲谈起过去:“那些不愿意接受命令的就被拖到树林里去枪毙了,你懂吗?你敢违抗规定吗?”
“那是在父亲去世之前不久。他显得很难过,我大概刺痛了他本来保护得好好的心;可是,我也因此得知,父亲显然并不是无辜的,他显然当时就知道纳粹在屠害犹太人,只是他没有勇气反抗……”
今年55岁的斯杜克是西德Springer通讯社的资深记者。40年代,他是个骄傲的“小纳粹”,穿着制服,踏着正步高唱爱国歌曲,满脑子“救德国”的理想。只是个10岁的孩子,与童伴玩的游戏却是军事部署,如何打败敌国。德国投降,伙伴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捡来的枪枝弹药偷偷埋在树林里,伤心地发誓,“将来要重建祖国!”
“纳粹的真面目,历史的真象,我们过了好几年才开始了解。”斯杜克抽着烟,看着烟圈慢慢地扩散,深思着说:
“我认为德国人罪孽很深,不可原谅。”“可是40年过去了,你要一个民族背负罪孽背到哪一年呢?难道德国人要永远活在罪恶感里,一代又一代?”反问的是汤玛斯,30来岁的经济学博士。他与斯杜克对德国的历史承担有完全相左的看法,充分地表现出代沟来。战后才出生的汤玛斯问一个许多年轻人开始问的问题: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为什么要求我去继续忏悔赎罪?更何况,纳粹的罪行其实也并非那么举世无双的。俄国人的古拉格岛、中国人的文化大革命、中南半岛的种族迫害,都是一样的血腥——”
“不对,不对!”斯杜克用谴责的眼光瞪着年轻的汤玛斯,火辣辣地说:“你所举的例子都是零星的、散漫的、没有计划的杀人与迫害。跟纳粹不能比,希特勒那种有理论基础、计划严密、讲究效率地消灭整个种族的作法,绝对是史无前例的,比任何别的例子都要残酷……”
斯杜克猛摇头,重重地说:“罪不可赦,罪不可赦!”
斯杜克与汤玛斯所争执的正是80年代德国的知识分子所关注的焦点:德国往哪里去?罪恶感的包袱能不能卸下?
德国人不是个逃避现实的民族。从12年的纳粹恶梦中醒过来之后,知识分子无时不在进行对历史的搜寻、检讨、批判。身历浩劫的人(不只是犹太人,德国老百姓本身其实也是战争的“受害者”),譬如艾瑞卡与乌拉的父亲,固然对恶梦避之不谈,知识分子却以刮骨疗伤的态度面对丑恶的历史。几十年来,西德的报纸与杂志随时随地都有关于纳粹的文章:希特勒的起落,迫害的远因、近因、方法、后果,犹太牺牲者的个案,德国的民族性,道德问题等等。政府的努力也不落后:阿登纳Adenauer总统给犹太人发补偿金;布朗德在华沙的犹太纪念碑前谦卑地下跪;从前的集中营变成博物馆,把德国的罪行赤luǒluǒ的公诸于世。
把自己的丑处bào露出来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极大的诚意与勇气。战后日本对中国人的态度, 相形之下就显得虚弱, 而台湾政府对中国近代史的遮遮掩掩(譬如对二二八事件的躲闪),都是不敢正视历史、不敢面对自己的表现。
经过40年不断的反省自责,80年代的德国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去年一整年中,西德最受尊重的先进派刊物DieZeit(周报) 刊载了广受瞩目的德国历史学者之间的争论。主题就是:在希特勒帝国已经消失了45年之后,德国是否仍旧应该继续活在那12年纳粹的yīn影中? 柏林的Nolte教授认为德国人没有必要把自己看作一个史无前例的大怪shòu,俄国人的古拉格与纳粹的集中营是一样的bào行。西德具领袖地位的历史学家哈贝马斯Habermas立刻提出严厉的反驳,指责诺特为德国人洗罪,意图重建德国人的团结心与爱国心;这两种“心”是像希特勒那样的集权者鼓chuī的口号,“一朝被蛇咬”的今日德国对这两种“心”非常的戒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