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他眯着眼睛,做作出小心翼翼的样子:“可是,关键是在,那香烟根本就没到匈牙利,我只需要布达佩斯那边有人打通关节,作点纸上工夫,证明货到了就行。”

  “那香烟到哪去了呢?”我问,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呆。

  “香烟?”马丁咕噜灌下啤酒,胡须上沾着泡沫,“香烟我留在德东卖呀,供不胜求呢!”

  我终于懂了。

  这位表兄是个新德国的“倒爷”。柏林围墙一倒,社会主义大厦也开始四壁guī裂,他就趁着大家手忙脚乱补破屋的时候,在漏dòng里钻来钻去,比任何人都机灵。

  现在,他坐在那儿哈哈大笑:“你知道为什么东德人看不上你所提供的条件吗?”

  我不知道。

  “因为呀,”他大刺刺地对着灯罩吐烟圈,“因为他们如果根本不工作,成天躺在chuáng上吧,政府——从前是西德政府,现在是德国政府了——会给他失业救济金、医疗保险、育儿辅助费等等,七七八八凑起来,和你给的薪水也就差不多了。住房,他反正本来就有,大锅饭时代保证给他的。放着这么舒服的日子不过,谁这么傻还去做工呀?”

  马丁的手指上,有一个粗大的金戒指,在我的第凡内灯下闪着光。

  有些亲戚,我想,还是四十年不见较好。

  一九九一年九月

  帮 手

  “这是你第一次来西德吗?”

  她点点头。

  英格是昨天到的。她有着一对灰色的眼睛,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就那么冷漠的,没有表情地看着你。她的脸色苍白,没有廿岁女孩一般有的青chūn血色。

  这是一个从街上走过,没有人会对她多看一眼的女孩。

  “谈谈你的家庭吧!?”

  她静默。

  “爸爸、妈妈、兄弟姊妹……?”我再试。

  “爸爸——”她慢慢地说,“本来是农机工厂一个主管,现在那个工厂关闭了,他留在家里。”

  她停下来。等了半天没有下文,我只好再问:

  “妈妈?”

  “妈妈本来在青年团作秘书,现在青年团解散了,他们要妈妈去当大楼清洁妇,妈妈不肯……”

  “哥哥本来是人民军的,现在退下来了,在找工作,好像也在哪里学电脑……”

  灰色的眼睛不泄漏一点感情,可是我明白了。她只给了几个小碎片,但我约略知道那大拼图的模样,小碎片属于那大拼图的几个角落。工厂主管、青年团秘书、人民军——英格的家,是覆盖在东德共产党羽翼下的小巢,现在这个小巢被时代的狂风打得零落了。

  “厨房的事你都清楚了吗?”

  英格点头。

  “你每天工作到三点就下班了,自己的时间很多,可以常到城里逛逛——”

  她点头。

  “最重要的是,你要自动自发,不要每件事都等着我督促——我没有时间督促你,你自己张大眼睛主动去做,行吗?”

  她点头。

  就这样,东德来的英格在我们家住了下来。

  往后的日子,是这么过的。

  清早传来教堂的钟声,两岁不到的飞飞从幼儿睡袋里钻出来,开始了一天的游戏人生。

  作妈妈的边刷牙,边满嘴白沫地往楼下大叫:“英格,宝宝醒了。”

  廿分钟之后,妈妈从书房探头出来,一眼看到换过衣服的飞飞,大叫:“英格,宝宝没穿袜子!”

  妈妈又回到书桌读了两页《八九——九一年柏林日记》,英格在敲门,探进头来说:

  “宝宝没有袜子了。”

  妈妈抬头,看着她,

  “为什么没有了?”

  “都脏了。”

  “拿去洗。”

  “洗衣机正在洗别的东西。”

  妈妈站起来,走到英格面前,很慢很清楚地说:“来,我有几个建议:一,你可以暂时让他穿上昨天的脏袜子。二,你可以暂时让他穿上哥哥的大袜子。三,你可以让他穿上棉布鞋。四,你可以到对面李太大小毛那借双小袜子来。五,你可以骑车到杂货店买双袜子来——你有一千零一个可能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只要想出一个来就可以。”

  英格漠漠听着。

  “但是,”妈妈继续说,“你要动脑子自己去想解决办法,可以吗?”

  妈妈回到书桌。

  这本书她不喜欢。一个美国记者写的,总是落入正邪两分明的窠臼。先写二次大战时德国人如何如何地坏,现在,一九八九年和平革命之后,又写德国人如何如何地好,自由战胜了奴役,东德人民写下了人类历史上光荣的一页。

  妈妈记得在华沙和一位著名的波兰作家夜谈。在他古旧的书房里,这个曾经被共产党迫害过的老人说:

  “我觉得,吊诡的说,自由和奴役一样,是一种陷阱,一种危机。解放后的东欧所面临的是自由的危机。”

  敲门。英格说:

  “哥哥的袜子太肥了,弟弟的脚穿不进鞋子。”

  妈妈叹口气,放下书,转身温和地说,

  “那么,是不是可以暂时不穿鞋,等袜子洗净烘gān了呢?”

  老百姓半夜来敲老作家的门,要求他为他们解决问题:蒙过冤狱的寻求平反,失业了的要求复职,判了罪的试图脱罪……他们哀恳地说:

  “现在你是国会议员了,波兰是民主国家了,你一定有办法。”

  当他说没有办法的时候,老百姓愤怒而绝望地说:

  “为什么以前的共党书记有办法,现在的国会议员会没有办法?这是什么自由民主?”

  老作家皱着眉说:

  “我怎么跟他们解释:民主的弱点就是它的优点?我怎么解释:自由就是更沉重的责任?”

  英格推门进来,问:

  “都弄好了,那弟弟穿过的哥哥的袜子需不需要洗?”

  妈妈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勉qiáng读完一个段落,才回头,说:

  “你自己决定好吗?”

  英格走出去。妈妈视线回到案前摊开的书页,觉得jīng神涣散,很费力地才找到衔接的段落。

  ※ ※ ※ ※ ※

  一个年轻的异议分子,一九八八年被东德政府驱逐出境,来到西德。

  她说,在东德的制度下,政府和人民的关系就如同母子关系;人民像婴儿一样的不能离开母亲独立生存。人民失去了独立作判断和决定的能力。另外一个年轻人被西德政府用钱将他由东德监狱中“赎”出来。到了西方,一直无法适应,在一九八七年,他放了一把火将法兰克福歌剧院给烧了。

  ※ ※ ※ ※ ※

  英格把门开了个小缝,讪讪地说:

  “中午要做什么吃的?”

  妈妈不抬头,不动,声音从书本中闷闷地冒出来,听起来像呻吟:

  “你决定。只要有东西在桌上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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