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 ※ ※ ※ ※

  四十年对人的一生是段漫长的岁月,更何况,东德人的四十年是段痛苦的岁月,可是四十年对国家而言,却是短暂的一瞬……※ ※ ※ ※ ※

  教堂钟声当当大作的时候,妈妈知道是中午了,幼稚园的孩子马上就要回来午餐,奇怪,好久没有英格的声响。

  她阖上书,悄悄下楼,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走到厨房,轻轻推开门。

  宝宝坐在地上玩塑胶盘碗;冰箱的门像煮熟的蚌壳,大大地开着,白茫茫的冷气直往外冒。

  英格站立在冰箱前,一动不动。

  听见妈妈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咬咬嘴唇,摇摇头,说:

  “我不知道该做哪一样。东西太多了。”

  妈妈站在那里,看着英格,也像呆住了。白花花的冷气不断地蒙上来。

  半晌,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去看电视,我做饭。”

  英格在我们家呆了一个月。

  一九九一年十月

  走,跟我到小冷去!

  地雷上的rǔ牛

  我来到已经不是边境的边境。

  山丘绵延,正是秋色浓艳的时候。一群大雁正引颈南飞,掠过枫红的山头。可是边境在哪里?

  高耸的监视塔仍旧醒目地矗立在山头,只是墙漆剥落了,梁架断了,玻璃窗破得粉碎。这一地的玻璃碎片、断瓦残砖,像古战场上不死的鬼火,还挟着杀戮的yīn惨。其实才只两年的时间,两年前的今天,在围城中被锁了廿八年的东德人把围墙给推倒丁。

  探照灯还在,但是灯架脚下露出一团一团剪断的电线。

  钢筋水泥墙看不见了,可是山坡上有那么一道看似新翻过的泥土,青草还没来得及长出来;你心里明白:再过半年吧!蔓草、爬藤、野花,很快就会覆盖了这道土痕。

  似乎铁丝网还残留一段,就在那森林的边缘。走近瞧瞧,网也没有了,铁柱在那儿平白站着,一根一根的,显得突兀。

  “从前,”卡斯纳说,把手插进大衣口袋,“离这关口还有几里路,心情就开始紧张,有生死未卜那种想呕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

  头发早白的卡斯纳,弯下腰,用手把一个石块上的泥土抹掉,石块上的刻字luǒ现出来:“民主德国”,那个已经灭亡的国家。

  “离开民主德国的时候,”我问正在发呆的卡斯纳,“你几岁?”

  “廿一。”他回答,一只脚踏在石块上,“前脚才碰到西德的土地,后脚跟上围墙就竖起来了。不过,三十年来,我每年一度地回去看父母——每年经过这个关卡……”

  ※ ※ ※ ※ ※

  一辆汽车在我们附近停下来,钻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一边咬着手里的三明治,一边放眼眺望;看看远处的森林,踩踩脚下的泥土,一徘徊,一张望,最后视线留在山坡上那道新翻的土痕。

  “来凭吊的人显然不少。”我说。

  卡斯纳趋前和男人打招呼,聊了一会,然后两人一齐向我踱过来。

  “你问他,”卡斯纳露出淘气的笑容,“你问他从前是gān什么的?”

  戴眼镜的男人叫费雪;费雪对这儿的山陵熟悉极了,两年前,他是这个边境关口的驻防。

  “您看,平原上有块密林,”费雪指着不远处像岛屿似的一簇森林,“我的部队就驻扎在那里头,外边的人看不见的。”

  我们站在高岗上远眺,深色的森林和浅色的平原构成一片温柔静谧的田野风景。

  “管关卡的大多是年轻小伙子,我们是监视关卡守卫的人,不让他们逃走。我们这些人嘛,都是年纪比较大的,有房子家眷,政府算准了我们是不会逃亡的人。”

  “您看见那边的松树林吗?”费雪把手掌遮在眉心,指着黑色的松林,“沿着松林就是地雷区,边境部队自己都不敢靠近呢。” 我看见什么?

  在地雷区上,有一只花白rǔ牛,低着头,大概在吃草。

  “听说你们在边境守卫之间都有jian细埋伏?”卡斯纳说。

  “那不止了!”费雪又记起了手里的三明治,咬了一口,说,“边境守卫不知道的是,不只我们这边有人监视他们,就是对面——西德那边的边境部队里都有我们的间谍, 这种间谍我们称为V零号。如果我们东德这边的军人偷偷跟西边的守卫说上几句话,那边的jian细马上就有报告过来。”

  卡斯纳不住地点头,喃喃自语:“我早就这么说,早就这么说的……”

  “躲不掉的,”费雪意犹末尽,“民主德国是个大监狱。那边,您看,还有个监视塔——”

  在平原和森林吻合的地方,有一个黑幢幢的东西。

  “那个塔有个地下室,很小,水泥地、水泥墙,就是专门刑囚拷打的小监狱;您现在去看,说不定地上还有血迹:”

  “费雪先生,您说———”我在小心地斟酌字眼,“您说,围墙的守卫在改朝换代之后受审判,公不公平?”

  他睁大眼睛,毫不犹疑地说,“当然公平。”

  “为什么当然公平?”

  “我不是自愿入伍的,我是被征去的,不当兵就得坐牢哇!那些年轻力壮的边境守卫可都是忠党爱国的狂热分子,自己争取要去的。当然,是总理命令他们开枪的没错,可是没人命令他们一定得she中呀!”

  “哦!”我深深看他一眼。

  “开枪可以说是奉命,不由自己,可she中,就是蓄意杀人嘛!”

  “那么总理昂纳克呢?他也该受审吗?”

  费雪的脸冻得红红的,点头说:“那当然。”

  “请问您母亲多大年纪了?”卡斯纳突然说。

  费雪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是礼貌地回答了:“八十岁。”

  “好啦!”卡斯纳急急地接着说,“如果您八十岁的老母在百货店里偷东西被逮着了———对不住,这只是打个比方——咱们的法庭不会把她怎么样,因为她年纪太大了,对不对?”

  费雪点点头。

  “咦,那为什么昂纳克要特别倒霉?他也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了,处罚他有什么意义?”卡斯纳振振有辞。

  费雪好脾气的,慢吞吞地说:

  “先生,您看他现在是个可怜的糟老头,可您想想,如果两年前的柏林围墙没被翻倒的话,这糟老头到今天可还神气活现地压制着我们呢!您说是不是?”

  ※ ※ ※ ※ ※

  我们往车子走去。六度的气温,把人的手脚都冻僵了。

  “人民军解散了,您现在做什么?从前部队里的同僚都到哪去了?”

  “我本来就是搞汽车修护的,九○年以后,到西德宾士厂去实习了一年,今年回到自己家乡,自己开了个小小的修护厂,其他人嘛——”

  费雪想了一会,在车门边站住,“失业的很多,五十来岁的人了嘛,从头来起,辛苦是当然啦!”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4/71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