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事?”我固执地问。
“嗯——我想想,”汤玛士开始回忆,“好像是十二月一号吧,那天晚上——您记得,十一月九号柏林围墙才打开——那天晚上,特务还在这房子里工作,灯火通明,小冷镇的人不约而同地拥来这里,把这房子围得密密的。后来,群众情绪越来越高,有些年轻人想冲进去把特务揪出来。我们后来知道,那晚特务在里头销毁文件。有一个年轻人爬了铁门过去,然后大家跟着喊打,就在快要出事的时候,镇里头的牧师到了。他在中间周旋,把群众情绪安抚下来,所以,我们小冷镇算是没有流过血的……”
汤玛士显得骄傲起来。
他走了。卡斯纳看着堂弟渐去的背影,说:
“他故事没说完。”
“什么?”
“那个牧师。”卡斯纳打开车门让我进去。
“后来小冷镇开始满天流言,说那个牧师自己是特务的线民。没多久,牧师就上吊死在教堂里。留下两个很小的小孩。”
啊!冷冽的空气使我颤抖。
※ ※ ※ ※ ※
山坡上有栋大房子,四周围着菜田。深秋的菜田,不过是带着霜意的泥土,可是在夏天,这山坡上的房子想必是个瓜棚浓绿、桑麻丰饶的家园。
“那,就是我出生的房子,”卡斯纳停了车,望着山坡,树影中仿佛有只黑色的山羊在蠢动,“现在住的人叫维拿。”
维拿长着浓密而长的眉毛,像少林寺的长老,一派慈眉善目,很热络地引我们入座。维拿的太大,带着眯眯的笑眼,端出咖啡和饼gān来。
水晶吊灯照亮了huáng色的壁纸和厚实的地毯,房间透着温暖。卡斯纳和维拿好几年没见了,聊着天。维拿是小冷镇公所营建组的主任,从前是,现在也是。玛格在卫生组。
“三十七年了!”玛格说,一边张罗着让大家吃巧克力夹心饼。
“你要我说实话的话,老卡,”维拿喝着啤酒,一双手搁在肚子上,“我得说,统一对我没啥太大好处。我以前月入一千六百东马克,现在收进一千三百西马克。
好,汽车是便宜了,洗衣机、冰箱、微波炉……都买得起了,可是,相对的,牛奶贵了、面包贵了——”
“肉贵了!”玛格插进来。
“结果,”维拿点点头,“就差不多,扯平了。”
“还有呢,”玛格眯眯的眼睛,总似在笑,“现在失业严重啦,警察没以前可怕啦,民主嘛!现在治安可坏透了——”
“上星期六,”维拿抢过话锋,“一个晚上就有三起盗窃案——在小冷这地方,您想想看!”
玛格直摇头,表示对人心不古的不惯,想想又说:“以前半夜我都敢上街,现在天一黑呀,我就留在家里打毛线。”
她拎起脚边的针线篓,拿出一卷茸茸的毛线,“我说呀,民主带来开放,开放带来乱,乱就造成社会不安……”
“玛格,”我说,“共产党垮台之后,你们地方政府里人事淘汰的比例怎么样?”
“哦,”玛格不假思索地说,“换了起码百分之七十。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
那又“红”又“专”的人,当然就被清掉了。那么像维拿和玛格这样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人,又是凭什么条件留下来呢?
我正要张口问个彻底,看见卡斯纳在向我使眼色。
天已经黑了。我们踩着山坡上的小石阶,摸索着下去。在小径上,卡斯纳问:
“你弄懂了维拿是gān什么的吗?”
我在黑暗中点头,“在镇公所搞营建呀!”
“对!”卡斯纳似乎在笑,“他同时也是小冷镇大号特务!”
我停下脚步。在黑暗中,山丘上空的满天星斗亮得令人晕眩。
“你看得出维拿日子过得不错,为什么?别人可都穷哈哈的。因为他是特务,他有办法搞到种种利益。譬如说吧——”
山谷里传来狗吠声。
“好几年前了,我回来探亲,维拿私下问我是不是能帮他弄一副西方的汽车安全带;那种东西,东德根本就买不到。你要知道,他可是职业共产党gān部哇,伸手要资本主义的物质,这罪可不小。”
我们总算走到了车子旁边,回身看看维拿的房子,温暖的灯光亮着,窗帘里有晃动的人影。
“我帮他带了一套来。然后,他悄悄跟我说:嘿,小心一点,你跟你父母在匈牙利偷偷会面的事,公安局有记录呢!我吓一跳。所以,维拿和我是有过一次‘jiāo易’的。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车子发动了。星光、狗吠、山林的冷意,都被挡在车窗外。“我相信,”卡斯纳幽幽地说,“维拿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政治动物。从前小冷镇有多少人落在他手里,我是不知道……而且这种人,永远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幸运者。”
车子弯过山路,山坡上的房子,就被森林遮住了,灯光也在苍茫中隐没。
争 吵
在黯淡的街道绕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我们的旅馆。没有招牌,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只是这么一栋大宅,立在黑暗的街头。
按铃。
来开门的女主人,笑靥迎人。五十多岁的肥满身躯,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很让人担心地在前引路。楼梯的扶手上还遮着施工用的塑胶布,整个房子弥漫着新漆的气味。室内装潢以黑白为基调,配上诡谲的隐藏式灯光设计,一派后现代风格——这是晦暗颓倒的小冷吗?
小房间里头的布置,像任何最讲究的柏林、巴黎、伦敦或纽约的旅馆,可是,女主人抱歉地说,这一间的浴室抽风机还没装上,因为供货来不及。那一间,什么都齐了,唉,就是没有门。门板嘛,就搁在走廊上,还没装上去,您不知道呀,小冷镇到处都在施工,工人赶场似的一天奔跑好几个工地,今天下午,这门还没装上,工人就被人抢走了。
我的房间很好,有门,浴室里有抽风机,墙上贴着美丽的粉红色壁纸,chuáng头小柜上搁着两颗包装jīng巧的糖。
躺下来之后,发现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块。
※ ※ ※ ※ ※
女主人打开一瓶香槟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里。
“这栋房子,是我家祖产。共产党来了,而且看样子不走了,我们全家就逃了,逃到西德。”
一个女人伸头进厨房里来,“克莉斯汀,三号房间的枕头套颜色不配呀,红色的都到哪去了?”
女主人想了想,说:“大概在楼下洗衣间,你去看看。”
“我妹妹!”克莉斯汀回头解释,“我们一块儿经营这个。”
“这个房子,就变成了警察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几户人家。做梦也没想到,过了四十年,有这么统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