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雪打开车门,车里头露出一张盈盈笑脸,原来费雪太大一直坐在车里等着。
“费雪太大,”卡斯纳弯下身往车里说,“您觉得统一怎么样啊——我这位中国朋友想知道……”
费雪太大有一张富态的圆脸,化妆得很匀整。她倾过身子,愉快地对车外大声地说:“简直就太好啦!”
※ ※ ※ ※ ※
他们的车子慢慢驶上公路,轮胎经过从前安置电动铁门的轨迹,车身还跳动了一下。
空口袋街
从“边境”过来,一路都是建筑工程。修路的修路,补桥的补桥。中断了四十年的火车铁轨重新接上,生了锈的换上发亮的新铁;荒烟蔓草淹没了的老径铺上又浓又黑的柏油。残破不堪的工厂挂出了即将动工的招牌,废弃颓倒的老屋围上了层层叠叠的鹰架,整修蓝图醒目地悬在屋前。
这条往小冷镇的路线,“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卡斯纳说。这是他三十年来每年一度的返乡路程。
“右边那栋大楼,你看,本来是公安警察的办公大楼。”
车子经过这灰色大楼的正面,我瞥见正门上一个崭新的铜牌: “德意志银行。”
就是这个银行的总裁,两年前让极左的赤军给谋杀了,作为抗议社会主义破产的挑衅手势。
那个铜牌在阳光的照she下闪着光。
公路边有个个体户小摊,卖烤香肠和面包。
五十多岁的老板娘满面笑容地招呼着停下车来的客人。面包是冷的,香肠可是烫的,还在大树下那个炭火架上吱吱作响,肉香像一缕青烟,在空气里游走。
“统一呀?”老板娘在我的纸盘上挤出一点huáng色的芥茉,“当然好哇!不但行动自由,讲话也放心了。从前见人只说二分话,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不怕了。”
趁着没有客人的空档,她抹抹手,走过来和我们在板凳上坐下。
“报仇没什么意思,我说,”她摇摇头,“昂纳克受的痛苦也已经够了,让他去吧!何必呢!我们要向前看。”
“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一头白发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们身后,手里挥舞着烤香肠的火钳,“咱们该让昂纳克住在一个一房一厅的小公寓里头,就和咱小老百姓一样;每个月给他几百块钱退休金过活,让他每花一块钱都要烦恼半天,就跟咱小老百姓一样。我说这才是最公平的惩罚,怎么样?”
“哎呀——”老板娘笑着说,“四十年的烂摊子,也不尽是他一个人搞的……”
老板娘斜睨着男人的样子,很有女性的妩媚。
“女人的处境有什么不同吗?”我问。
她偏头思索了一会,边说边想地说:“没啥不同,女人永远是输家。您看嘛,在东德时代,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外出全天工作,但是男人可并不分担家事,女人就是头牛,得作双份工。现在嘛,您只要看看新的领导阶层,从省政府、市政府、到乡镇公所,哪有几个女人?反正,作决定的全是男人,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一样!”
老板已经回到炭火边,用火钳敲着烤架大声说:“你们别信她的!在我家,只有听她的份,她是我的领导!”
路的尽头,有一片萧瑟的山林,叶子落尽,山空了,没入天的灰色。山脚下,有一撮村落。
小冷到了。
是个冷冷的小镇,一万八千个人口,四百年前,有个叫马丁路德的人曾在这儿住过,躲避教廷对他的迫害。
一进入市街,就觉得空气坏透了,一股冲鼻的煤烟味。家家户户的烟囱吐着长长的白雾,笼罩着深秋铁灰的天空。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黑漆漆、脏兮兮的煤。
人行道上也散着煤屑。泥土、煤屑、湿烂的腐叶,挟着雨水,把街道弄得泥泞。
我穿着高统皮靴。东来之前,我就知道一个定律:一个国家开发的程度,可以由它街道上的泥泞量来测量。
人行道上立着漂亮的电话亭,崭新的西方格式。门锁着,透过玻璃往里头看看,啊,电话亭里没有电话,电话机还封在硬纸箱里,等着安装。
走在灰黯的街景中。煤,混着雨水,把所有建筑的墙壁都蚀出一种肮脏的yīn暗颜色,长年不经粉刷,yīn暗之外又有一层破败的斑驳。每条街上都有这么一两栋残败不堪的老房子,鬼屋般地耸立。多数的“鬼屋”,已经搭上了鹰架,蓝图上描绘着光辉的远景。 ’
错落在灰黯的老屋之间,却是一间一间亮眼而摩登的小店。玻璃橱窗里装着特别设计的、具有现代风味的聚光小灯,灯光照着柏林和巴黎最流行的产品:时髦服饰、电视、微波炉、丹麦组合玩具、滑雪器材……如果小冷镇有个李伯,在昏迷了两年之后突然醒来,站在小冷街心,就在我现在站的地方,靴上沾着泥土,他会以为,小冷镇挖到了什么金矿。
我们的车,停在“德苏友谊街”。徒步转个弯,就到了“空口袋街”。
“名字奇怪吗?”新店刚刚开张的老板,边擦窗子边说,“几百年来咱们这街一直是小冷镇的风化街、绿灯户。凡是从这条街‘办完事’走出去的人,哈,口袋都是空的。”
他放下抹布,慢条斯理地点起一根烟,对着街心徐徐喷出一口白雾,“民主德国时代,咱们彼此之间都喊这条街叫‘共和国街’,意思嘛,是说,这共和国和绿灯户一样,搞得人口袋空空!”
他掏出两边裤袋,空空的,然后开心地对着空街大笑起来。
山坡上的房子
十一月的小冷镇是挺冷的,裹在靴子里的脚趾都冻麻了。找家咖啡馆暖暖吧!
灰黯的街道上有一扇陈旧的木门,门上“咖啡”两个字,好像是上一个世纪写的。
“这竟然还是个咖啡馆?”卡斯纳失声叫了出来。
里头也只有寥寥几个客人,无所事事抽着烟的老头和壮得像树睁着眼睛看人的女人。屋顶很高,壁上没有画,整个房间显得寂寥、落寞。
“三十年前,我们在这房间里跳舞,就在这地板上……”卡斯纳不可置信地望着天花板中间悬挂着的一个玻璃旋转球,布满灰尘,“……这个球竟然还在——”
卡斯纳搔着白头,带着恍然如梦的神情看着冒热气的咖啡,对自己说:
“时间在这房间里停顿了……”
厕所,在楼上。门把是坏的,不能上锁。热水笼头卡住不动;地板,不知哪年泡过水,翘起一角。
这是个三十年没修过的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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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冷镇自然也有个特务总部,是栋很大的二楼洋房。现在洋房上挂着个牌子:
“小冷职校”。
铁门前竖着一个简陋的石碑,走近一点就可以读清碑上的字:
“我们纪念八九年十二月在此地发生的群众和平抗bào运动。”
蓄着小胡子的汤玛士把两手插进牛仔裤袋里,平淡地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