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58)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如果有人说,谁在乎市场?我就是要为那少数又少数的人而写,因为只有他们懂得我最深处的伤痛。谁在乎那广大的、世界性的北京话的读者?

  有这种qiáng烈乡土情怀的作家其实也不少。非洲就有些人根本无视于所谓广大世界的存在,只用他部落的语言写给他村子里的老媪看。谁能批评这份乡土情怀呢?

  我只有尊敬。如果有一天,华语文学的洪流中竟然独特地发展出一支闽南语文学来,响着不同的音调,那岂不是件令人惊喜万分的事情。被压抑已久的方言文化蓬勃地站起来,是社会健康的迹象。

  除非,这个文化的蓬勃是以另一个文化的压缩为代价。

  我听说,台湾的外省人口已降到百分之十三(不一向说是百分之二十吗?);外省人外流的比例相当高。我听说,外省第二代的出版业者,逐渐地将经营中心移往大陆。我听说,外省第二代的企业家考虑转移重心……如果是真的,台湾岂不正步上魁北克的后尘?可是魁北克并没有台湾那样的生存危机呀!

  我还是比较乐观的吧!语言文化(说明白了,就是省籍差别)成为意识形态的斗争工具,是四十年来政策偏差的恶果。受过压迫的人不容易冷静、客观而公平地对待从前的压迫者。但等这被压迫的人得回了他应有的尊严和权力之后,他就有可能推己及人、雍容大度起来。为方言文化抗争的人或许就能理解:谁也没有权利要外省第二代去承担历史的责任。受过迫害的人或许就能同意:历史的组成,并不只有单纯的“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两个阶级;没有人是纯粹的压迫者,也没有人是纯粹的被压迫者。受过不公平的痛苦的人,或许更能体会公平和宽容的必要。

  让权力的分配走上正轨,台湾会逐渐成熟,变成一个容忍异己、雍容大度的社会吧!在一个雍容大度的社会里,不管什么妈妈讲的话,我们都说得理直气壮。

  重回旷野

  1

  草原边上有几株野生苹果树,秋天的苹果熟透了滚落地上,在草丛里露出一点红艳,也没人去捡。旷野里只有风chuī着悠悠长草,衬着一片辽远的天空。

  好些天没去,昨天再去的时候,蓦然发觉草原上这儿一落、那儿一落的花白rǔ牛,闲闲地晃着尾巴吃草。草原的四周由一条细线围了起来,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但是充了会让你麻手的电,使rǔ牛不致于越界。

  我们立在细线的外头,访客说:“真美!好一片田园风光!”我却沉默着,怅然若有所失。

  这一片无用的空地是我们放风筝的地方;仰头眺望风筝的时候,你觉得脚下这片青青草地和那天一样大得无边无际无碍,人就小得和那风筝一样,可以纵身入大化。chūn天的蒲公英,看过吧?jú花般的豪华,当它变成素净的粉白绒球,让风chuī散之后,慵懒的夏天就来到这里。雪白的玛格丽特——你说是雏jú——卷起整个草原,密密麻麻的玛格丽特疯狂地开着摇着传染着,采花的小孩没进花丛像被海làng掩覆。

  冬天,走过雪铺的草原,即使看不见土拔鼠翻起的土堆,你一定也会注意到没有皱纹的雪地上那花瓣似的足迹,若有若无的,野兔的足迹。

  这本是一片无用的旷野,旷野上人类的幼族练习翻滚,四足的鼠类挖掘地xué,长耳野兔狡狯地追逐。大眼睛的鹿从黝黑的森林中冒出,在旷野上不知为什么地仰望星斗。

  现在,我发现,这旷野原来属于某一个人,它竟是一块农地。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将无用化为有用,这“有用”斩钉截铁地夺走了一份本来属于我的空间。

  不知道你的感觉如何;作为一个廿世纪末、工业发展似乎定到尽头的人类,我发现自己对“空”——物质环境的空间和心灵世界的空间——有着救命似的需求,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需求空气。

  2

  灯火华丽,夜晚的台北。我们的车子在红绿灯和红绿灯之间转来转去。

  “到哪里去呢?”

  在红绿灯和红绿灯之间转来转去;

  到哪里去呢?大台北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两个好朋友安静地走一走、谈一谈——说不定黑漆漆的路边还有草丛,草丛上还有明灭闪烁的萤火虫?

  我们终于开到了阳明山,竹子湖一条村路上。台北的繁华灯火在远方,风chuī着暗影中的竹叶,发出原始的声音。我们都松了口气。

  “周末的时候,”可是他说,“这儿人山人海。来不得。”

  这不就是了吗?你说。台北生活品质差,原因只有一个:人口太多。你德国给我来一个一样的人口密度试试看!

  谁都不敢否认人口密度的巨大压力吧!当我走在桃园市的任何一条大街上,我的心情是沉郁的,这是一个把土地“用”到极点,“满”到极点的城市。骑楼里塞满了东西:机车脚踏车、衣服摊水果摊鞋摊清粥小菜摊……果敢的人更gān脆,几块木板截断通道,骑楼面积就变成真正有用的自家厨房,行人就窜流到街上。

  可是街上也寸步难移,机车脚踏车汽车早巳先一步溢到街上,不小心空出来的几寸地又早被槟榔摊和数不清的什么摊占据,人,只好夹在钢铁和车轮之间辗转呻吟,寻找踏脚的地方。

  我安抚自己紧张得要爆炸的情绪,说:“这都只是人口密度的必然结果!”说给自己听。

  但是自己并不相信。

  你看看密度不低于我们的东京、香港、新加坡,他们的生活空间却并不满到令人窒息的地步。除了人口密度之外,恐怕还有深层的文化因素才能彻底地造成像桃园这一类梦魇似的城市吧!

  《天下》杂志曾经报导过一个潜海人的经验。当他从深海回到岸上时,海边居民兴奋地围着他,所有的人都抢问一个问题:

  “抓到什么?掠得啥米?”

  他什么都不抓;他只是去看海。

  不làng费,什么东西都得“有用”的观念,几千年如一日深埋在民族个性里。桃园大街上的店主站在门槛上看着空空的骑楼,摇摇头:这块地空着多可惜,用掉吧!

  于是以货品堆满,实践他物尽其用、地尽其利的基本信仰。

  公园,是个相当令人困扰的东西,因为它是一个看不出什么用处的空间。于是有人在里头挖出一个人工湖来;有人在角落里打出一个水泥亭子来,在柱子上漆些劝人为善的句子;有人在小小坡上摆上一个伟人铜像,有人嘛,辟出一个什么球场。

  再不然,gān脆来个“石雕公园”,把一个又一个的石雕摆在公园里头,那么这块空地也就算用上了,好歹没làng费掉!

  惜才如惜金,这不是一种美德吗?

  多么困难的问题。道德美或不美全是社会的制约。两千年的农业社会,相对于物质膨胀的现代工业社会,是一个“匮乏”的世界;在“匮乏”的世界里,人追求获取:河鱼要打捞,果树要摘取,农地要耕作,工地要建设,森林要开发,桥要搭、路要铺、渠要通、沟要挖、山要凿、大海要淘取……从历史甬道中冒出来的现代人,你和我,享受着人类累积的获取,天上有飞机,地上有车马,海上有行船,声光形色之辉煌灿烂无所不能唾手而得,却蓦然发现在塞满物质的环境里已经找不到一点退身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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