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65)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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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美对于德国种族问题的报导暂且不提,他们之间,由于犹太人的梁子,累积着历史的怨仇和误解。德国媒体喜欢渲染美国的种族bào力,就恰恰如同美国的媒体热中报导德国的种族冲突。几个月前当洛杉矾发生bào动的时候,如果你完全相信德国电视,你会以为整个美国都翻了,黑人白人之间已经展开世纪内战。了解美国的人才可能把洛杉矾那样的bào动放在一个比较宽幅的色谱上去诠释。由于历史的纠缠,英美的媒体也同样的。用放大镜去看德国问题,而往往忘记了那个极其重要的比较宽幅的诠释色谱。

  台港和德国没有历史的牵绊,应该可以比较客观地远观德国情势吧?可是并没有做到,原因,我想还是老问题:长久以来接受英语文化的奶水,我们仍旧习惯以英语人的眼光诠释这个世界。英美媒体犯什么样的偏颇,台湾媒体就犯什么样的偏颇。读最近的一些台港报章杂志,令人觉得在德国纳粹已经当道,多数老百姓支持右派分子的理念和行动,这个国家即将再度成为一个恐怖侵略国家。有的报导者甚至义愤填膺地“告诫德国人”,如果德国人怎么样怎么样的话,自由世界绝不坐视。

  语气俨然是冷战期间对付敌人的严峻。

  为什么无数个“事实”并不足以构成一个“真相”呢?因为真相通常要透过几个层次的背景才能浮现,不看背景而只看表面事实,诠释就容易出错。了解德国反外bào力现象第一个必须考虑的背景,就是比例问题。九十年代,整个欧洲所面临最严重的难题就是苏联、东欧、非洲地区大量难民的涌入。在英国和法国,排外的bào力事件层出不穷,法国的右派政客也不断在扩张影响力。经济紧缩带来不安全感,不安全感导致排外,在这个趋向中,德国的仇外情绪并不特出,但是欲加诠释的人必须知道:难民涌入德国的人数是英国和法国的五倍以上。而由于德国极端宽容的政治庇护法,它仍旧继续在收容庞大的难民。就以南斯拉夫的战事为例,欧洲各国政府大声呼吁要救人,真正收容的难民却少得可怜。英国容纳了两千人,法国接进了一千一百多人,爱尔兰收了十个人,小小的瑞士接纳了七万人,而德国,一火车一火车地把受战火灼烧的人载进来,收容了二十二万难民。这二十二万南斯拉夫难民,还是德国人总难民人口的沧海一粟。

  英国人和法国人当然暗地在感谢老天爷,他们国家没有一条几乎来者不拒的宽大难民法,有烫伤力的番薯不会落在自己手中。未被烫伤的手还有余力来指责他人不曾把事情处理好。报导德国的排外问题,不能不看这个问题在大地图上的比例。

  置比例于不顾, 有时候会导致相当荒谬的诠释。 譬如不久之前在柏林举行的“反种族主义”、“反右派极端主义”的大游行。三十多万老百姓涌上街头,向世界表白他们反bào力、反种族歧视的立场,在同时,其他大城市也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用脚步作一种和平宣言。大概有三百个极左分子藏身在群众中,欠身向前,向德国总理丢jī蛋、骂阵;他们计算好了,这一切都在镁光灯的焦点处进行。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全世界的媒体都凝聚在jī蛋的混战上;全世界的人就看见了三百人的肢体bào力,看不见三十万人的和平宣言。这三百人成功地颠覆了这三十万人的意向,透过媒体的“合作”。

  在看见jī蛋番茄横飞、眼睛刺激而慡快的同时,有多少观者还冷静地考虑那三百和三十万的比例?前一两年,当台北立法院中正流行摔椅子、打耳光、抓头发的时候,媒体的镜头和笔尖也情不自禁的跟随着肢体bào力走。海岛外面的人讥笑“你们台湾人懂什么民主……”时,台湾老百姓觉得相当委屈:“你们怎么就只看那打耳光的一面……那是极少数败类……我们大多数人是痛心疾首的……你们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的人……”

  那三十多万没抢上镜头的人该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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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德国的仇外bào力现象放在适当的背景中来了解,并不表示事情不严重。七十年代猖獗的左派“赤军”杀的人,还没有这一两年来右派杀的人多;到今天为止,被烧伤、殴打至死的外国人已至十七名。可是当年德国政府剑及履及的成立反恐怖分子特种部队,以最严厉的措施对付赤军;为什么在九十年代对极右分子却显得束手无策?

  我想,就如谁都没预料到柏林围墙的倒塌、东德社会主义的解体,谁也没料到光头新纳粹会成任何“气候”。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些不满二十岁的青年人,失了业,喝醉了酒,胡乱找外人出气。极右派的bào力一般是没有组织的、没有计划的、零星偶发的攻击事件。再说,施bào者大多数都还是未成年人,社会对他们总是宽容一些。当年的极右运动,却是背后有组织和理论支持、连贯而持续性的bào力行为;他们所锁定的攻击对象是代表资本主义制度的政治家和银行家,不是难民营里或酒店里不知名的人。

  两天前的纵火杀人却将右派的bào力làngcháo推到了一个新的高点:被烧的不是造成众多民怨的难民庇护所,而是一般的百姓家;这些百姓,只因为他们不是德国人,就受到bào力摧残。这已不是酒馆里因口角而生的偶发斗殴,而是蓄意谋杀,更令德国人震动的是,死的是妇人和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根本就生在德国。

  三具焦尸,终于使举国震动。护着一星烛火的人群在每个城市的中心汇集,表达心里的愤怒和羞耻——“作为德国人的耻rǔ”。也许三具焦尸终于促使德国政府拿出当年对付赤军的决心来。对付右派的bào力。

  但是作为旁观者——不论是英国人、美国人或中国人,在谴责bào力的同时,不能忽视那三百人和三十万人的比例,否则,不但是对那持着烛火的三十万人的不公平,同时也给了那三百人更多活动的藉口。那正是我们最不愿见到的结果。

  背着包袱的驴子

  三十万人手举着烛光,形成绵延数十公里长的光龙,这个场面够壮观吧?去年底,在一个十九岁的德国青年纵火烧死了三个土耳其人之后,全德大大小小的城市都举行了烛光之夜,人们立在寒冷的街头,也不说话,只是让闪烁的烛火表达他们心中对死者的哀悼、对凶手的谴责。

  海德堡街头,年轻的女学生把一朵一朵的白玫瑰送给过路的外国人。“白玫瑰”

  是二次大战期间反纳粹的地下学生组织,事发后,学生领袖全被处死。海德堡的女学生选择了白玫瑰,这个充满历史回忆的象征,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反法西斯的立场。

  我接过一支白玫瑰,想到当年那些为了反抗政治bào力而牺牲自己的热血青年。

  不觉黯然。这一朵脆弱的白玫瑰,面对今天的bào力,又有多少力量?

  三个星期前,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放了一把火,烧死了五个土耳其妇女和小孩。

  烛光没有了,白玫瑰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个派别的混混冲上街头打砸商店、纵火烧车、群殴混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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