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66)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烛光和白玫瑰的存在, 表示社会大众对自己的力量还有信心, 认为平常虽是“沉默的大多数”,但当这个“大多数”站出来的时候,那少数的害群之马就会望风而逃。五月这场大火,是给社会“大多数”一记响亮的耳光。烛光和白玫瑰除了使“大多数”自我感觉良好之外,得不到实际的效果。无力感油然而生,像一片黑云,压着人心。

  该怎么看待德国的排外风cháo?

  首先就是焦距的问题。接二连三的纵火事件之后,各国媒体反应不同。英法国内排外事件不断,所以媒体对德国也较为平淡,只谈个案,不加太多评语。在美国媒体的呈现中,事态就严重得多,好像新纳粹主义有成为社会主流的可能。以色列媒体更是情绪激昂,将德国和南非相比,要求联合国对德国采取经济制裁。而德国媒体本身,则典型地充斥着一片自我检讨的声音。

  欧美各国对德国都有一个特别的历史情结。几乎在五月纵火杀人事件的同时,法国有两个土耳其人的工厂被人纵火夷为平地,后者却不会成为国际大新闻,因为德国是现代的该隐,额上烙着杀人的印记,她的举动不得不受人特别看待。而在六八年以前,德国人对自己历史的态度,和今天的日本人差不多:回避、躲闪。六八年,年轻一代起而反抗旧有的制度和价值,德国才逐渐地走上反省和自我批判的道路。到八十年代,对纳粹历史的全盘否定和批判遂成为盖棺论定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在自我批判和否定成为绝对标准的同时,一个新的禁忌Tabu也形成了——就是对纳粹主义的任何同情或谅解。活过纳粹时期的父母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在学校里被教过“万恶的纳粹”的子女也不愿、或不忍,追问上一代的过去。一种集体罪恶感这个禁忌,到九十年代还像一个发炎的肿处,碰不得,一碰就起全身痉挛。

  这个发炎的肿块是德国特有的历史包袱,使德国人特别显得紧张。在任何国家,甚至包括犹太势力qiáng大的美国,你都可以想象在一个社jiāo场合上,某个大嘴巴开始讲犹太人的笑话,以取得哄然一笑的效果。在德国,别说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大嘴巴,就是找到了,笑话出口之后,他看见的可能是一张一张铁青的脸。

  这个历史包袱,对许多人来说,可能是太重了一点,所以才有科尔总理的名言:

  “后生者无罪”,为下一代减轻负担。可是他没有办法防止人去触犯那个禁忌——那个禁忌目标也太大了。

  失业的、失学的、没有家庭温暖的、心里朦胧着反抗冲动的少年和青年,找寻发泄的目标。他怎么样可以轰轰烈烈地gān一下,让全世界为他震动?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社会里,是绝对绝对碰不得的,一碰就要天崩地裂?答案太清楚了。在德国,qiángjian、放火、杀人、抢劫,和任何其他社会一样,都只是一般社会新闻,连乱伦、杀父杀母,都只是犯罪学家和社会学者关怀的小领域。在这个国家,只有一件事能造成轰轰烈烈的效果:那就是杀人,而且必须是杀外国人。

  只要杀的是外国人,肯定上的是第一版头条新闻,而且不只是国内新闻的焦点,也是国际媒体的宠儿:街头巷尾,莫不谈论,举国为之震动。

  牵涉到排外事件的德国人,百分之七十是二十一岁以下的青少年。这些青少年,和极左的赤军不同,没有组织的带领也没有政治理念的支持。他们多半来自低收入阶层,失业,失学,酗酒。去年纵火杀人的十九岁青年拉尔斯,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母亲在他九岁那年自杀死亡,他就在扶养中心长大,一向是个问题儿童。五月犯案的是十六岁的克里斯qiáng,没有父亲,母亲常换伴侣。他解释自己恨外国人的动因:母亲从前有个情人,他很喜欢。那个人经营的加油站有次被人抢了,据说是被外国人抢了。克里斯qiáng被警方逮捕时,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看德国的排外风cháo,必须有这么一个历史焦距:在对纳粹历史进行自我批判的过程中,德国文化形成了一个绝对的禁忌。对禁忌挑战,不管是理性的或盲目的,其实是青少年阶层的特色。九十年代由青少年主导的反外风cháo,究竟有多少是属于法西斯理念的推动?有多少是属于青少年对一个庞大禁忌的盲目反抗?还等时间来澄清。不考虑这个禁忌形成的历史背景而遽下断语:日尔曼民族主义复苏、希特勒jīng神复活、纳粹主义横行德国等等,恐怕都是未经深思的危言耸听之辞。

  值得担心的是,危言耸听造成影响,将原来已经森严的禁忌再加几道锁,而导致更qiáng的反弹。每次事件发生,就有人提议将所有极右党派指定为非法集团,以杜绝影响。真那么做了,无非使地上活动转流地下,更难监督和控制。禁忌不化解而增qiáng,犹如在发炎的肿块上涂辣椒水,恐怕只能诱使青少年更想狠狠咬它一口。

  以“平常心”看待德国的排右bào力?欧美各国尚做不到,德国人自己也做不到。

  事件发生,德国正派媒体极少自我辩护说,他们英国美国法国种族问题一样严重云云。反倒只是不断地自我鞭策,讨论如何让外国人可拥有双重国籍、如何给予外国人投票权、如何教育下一代更宽容……这种“好孩子”的反应举止,也和那个禁忌有关——德国人必须做个世界村里的好孩子,他必须被打不还手,被骂不回嘴,理性而自制。

  任何心理学家都可以告诉你,在这么qiáng大的制约压力之下,那个好孩子不变成问题儿童才怪!事实上,杀人放火的拉尔斯和克里斯qiáng就是九十年代的德国问题儿童。就欧美其他各国来说,德国人的集体罪恶感或许是驴背上一个包袱,压着不让它乱蹦,可是包袱太重,驴要反抗闹病的。

  写到这儿有不舒服的感觉:这么说,日本那头驴子可更理直气壮地不驮它该驮的包袱了!?

  国破山河在

  ——知识分子的心灵流亡

  1

  4年了! 你怀念那个从地图上消失了的国家吗?“选择西德或是东德,”东柏林长大的作家史勒辛格说,“就譬如要我选择霍乱或是鼠疫,选择一个豪华的或是普通的大黑坑……”东德不值得怀念,统一更不值得庆祝。只是每当电视上西德人将东德说得如此不堪,好像30年的人生都是一场不好笑的笑话,他就觉得彻底的受不了。

  “西德和东德只是金钱的结合, 新婚夜或许有几度性高cháo,接下来的4年却是夜夜qiángbào。老实说,我并不在乎东西德的结合,只是头痛怎么结合了就无法再退出!”

  2

  东德时代炙手可热的作协领导康特说:我不跟你虚伪,坦白地说吧!对,我不得不怀念那被抹掉的国家,而且一丁点儿也不后悔曾经为她投入一切。

  当年康特的书风行一时,东欧各国争着翻译抢印,还是全国莘莘学子的必读作品;现在,书绝版,没有人愿意再印。

  不是由于言论箝制,而是,改朝换代之后,人的价值观和品味也翻个了,没有人还认得出作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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