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陶醉死了。后来很多个夜晚,邓朝露都想起那晚的情节,火光下俊美硬朗的脸,高高的鼻梁,健康的肤色,明亮的笑,还有跟她说笑时欢快的声音。每一个细节都让她感动,都让她贪恋,她居然不假思索就把那一切珍藏下来,一有空就拿出来咀嚼。
爱情就是这么产生的,来自一场篝火晚会,来自简简单单的一次拉手。来自……那晚下起了雨,是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雨丝细密,落得很柔情,很有点诗情画意。同学们先后都躲到院里去了,也有的钻进不远处另一座山包的藏包。邓朝露没走,他也没走。他陪着她,就站在细雨中。那是他们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聊天,说了很多话。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叫他小露,她有些娇羞,一时不知该叫他什么,后来,后来她唤了一声秦雨哥,他居然答应了。
秦雨哥——
夜色浓得化不开,把什么秘密也掩藏了进去。邓朝露站在玛尼堆前,居然控制不住地,又在心里一遍遍叫他唤他了。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所以不选择去毛藏城,不在毛藏县城住一宿,执意步行而来,目的,竟仍是想看他一眼!
邓朝露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原以为自己不在乎的,能忘掉他的,能忘掉这座玛尼堆忘掉夜色下那片曾经燃过篝火的草滩,能忘掉细雨中无声披到她身上的那件外衣,还有看她时那朦朦胧胧的目光。可是谁知……
邓朝露站着,傻想着,痛苦着。不知何时,山下突然亮起灯火,等她看到时,灯火已串成一片片。那灯火忽明忽暗,在飘,在移,忽而在这个方向,忽而又到另一个方向,但分明都是向着她移来的。邓朝露惊了一下,身上顿时有了冷汗,脑子里忽然想起“鬼火”两个字。就在她要转身逃跑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别怕,不是鬼火,是神火。”
“神火?”邓朝露回过身,看清站在她身后的是范院长,松下一口气问。
“其实也不叫神火,但他们那么说,也只能当神火了。”范院长走近她,呵呵笑着,声音里含着某种无奈。
邓朝露不解,暗夜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想急着搞清山下那些灯火是怎么回事。范院长咳嗽一声,不紧不慢跟她讲起来。听完,邓朝露怔住了。
原来那是火把。
每当深夜,毛藏高原的男人们都会点亮火把,在草原上移来移去。他们说,河神迷路了,山神迷路了,不再庇护他们的草原牛羊了,他们要打着火把,把迷了路的神灵引回来。
邓朝露听见草原上发出的呼唤声,轰隆隆的,神秘,诡异,急切……
“他们是急了,草原急了,整个流域都急了,可就是找不到好的法子。”范院长无限伤感,后来又说,“原谅他们吧,原谅这些无助的人,他们只能用这种愚昧的方式。”
第7章 水文站
杂木河清凌凌地流淌在她面前。
从研究院到水文站,也就三个多小时的路程,邓朝露走得并不累。正午的阳光照在天险岭下那年代久远的一院平房里时,邓朝露的步子迈过了吊桥。她听到一阵笛声,心里一阵喜,那是路伯伯chuī出的。很快她的心又暗下来,因为那笛声是凄凄婉婉的《苏武牧羊》,一个人的流放与绝世爱情,从西汉飘来的华美的绝望。
一只狗从山下的小院里冲出,四只腿发着欢儿,嘴里汪汪叫,奔几步忽然停下,又掉转身冲院南边林子里的听山石前奔去。狗叫huánghuáng,是路伯伯忠实的伴,它是去叫路伯伯了。不大工夫,huánghuáng咬着路伯伯的裤腿,摇着小尾巴跑过来,冲邓朝露摇头摆尾。邓朝露一把抱起huánghuáng,又是亲昵又是欢喜,亲热了一阵才冲路波说:“路伯伯好。”
路波认出是露露,两只手兴奋得不知往哪放,上上下下瞅着邓朝露,瞅半天,声音发着颤儿说:“怎么又瘦了,你这丫头,老是不好好吃饭。”
邓朝露俏皮地一笑:“哪有瘦嘛,都成小胖猪了。”说着又在huánghuáng头上亲昵地贴了下脸。“huánghuáng,告诉姐姐,跟爸爸淘气没?”huánghuáng汪汪叫几声,看看路波,再看看邓朝露,羞涩地摇了摇头,把头钻在了邓朝露怀里。
“你咋来的,没车?”路波朝河的方向望去,顺河而下是一条路,那路一直延伸到山下,延伸到谷水城。可路上gāngān净净的,一点尘埃也没有,更看不到车辆的影子。
“走来的,昨天就出发了。”邓朝露说。
“不会吧?”路波讶异地望住邓朝露,又问,“昨晚住哪,山下?”
“毛藏城,天亮搭三码子,到红沟河下的。”邓朝露撒了个谎,没把山上住宿的事说给路波。路波跟山上的范院长有矛盾,昨晚范院长跟邓朝露说起过路波,是看完那些游走的灯火后,范院长说睡不着,最近老失眠,不如再坐会儿?外面风很大,chuī得人站立不住。邓朝露也不想睡,跟范院长到了办公室,两人又拉开了话头。谈起路波,范院长无不忧心地说:“你路伯伯变了,一蹶不振,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路工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坏毛病,成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搅和在一起,gān些莫名其妙的事。”邓朝露正要惊讶,范院长又说:“也怪不得他,他这一生,遭遇的不公实在是太多了,没倒下就算大幸。”
“他们那个时代,都一样。”邓朝露无不感慨,心里其实对路波是有袒护的。
“也不,尽管都遭遇不幸,但有些人留的伤痛不重,能缓过劲来。你路伯伯留的伤痛太重,况且他这一生……”范院长说一半,不说了。邓朝露的心狠狠响了几下,范院长隐去的话,她都懂,她怎能不懂呢?路波一生未娶,他“文革”中失去的爱情,还有关于他和恋人的种种传说,一直是同行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只是这些年人们不大说了,揭人伤痛有点残忍,不过太多的人还是在替他扼腕。这阵邓朝露忽然想起昨晚范院长的话,不由得就深情望过去。
路波比以前更憔悴更显老了,上次见时鬓角头发还没那么白,眼角皱纹也没那么深,现在居然两鬓花白了。一个人咋就老得这么快?
“秦老还好吧,身体怎么样?”路波边走边问,有人出来跟邓朝露打招呼,邓朝露微笑着点头,完了冲路波说:“他身体也不是太好,刚刚住过院,还没恢复呢。”
“一晃都老了,年龄不饶人啊。”路波叹了一声,伸手捋捋稀疏而又花白的头发。邓朝露一眼就望见了那个伤疤,心里咯噔一声。
那伤疤是为她留的。大四那年,邓朝露来水文站实习。那个夏天雨格外的多,天气像个脾气古怪的孩子,几分钟前还烈火骄阳,突然间雷声一响,就把黑压压的云滚来,紧跟着就是瓢泼大雨。杂木河水那一年也是不断地上涨,水势凶猛,下游水库不断告急。有天邓朝露自己坐着羊皮筏子去河中测数据,一连测了三个点,往第四个观测点去时,天上突然响来滚雷,紧跟着天就变了,还没划到观测点,大雨就瓢泼而下。第四个观测点离水文站很远,等路波闻讯赶来时,羊皮筏子已被突然bào涨的河水冲出老远,邓朝露掌握不住,接连发出惊恐的叫声。路波在河边大声唤她,告诉她怎么控制皮筏子,站里的人全都冲出来,紧张地看着她。邓朝露慌张极了,双手早已不知道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叫。又一股洪水冲下,羊皮筏子连着颠几下,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