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不同意呢?”柳震山问了一句。
秦继舟没吭声,他的专注让人觉得他吃定了柳震山一样。果然,柳震山不敢僵持了,咳嗽一声说:“还真由得你了,好,我就答应你一次,再敢出丑,马上离开龙凤峡。”说完,大步流星走了。邓源森又扭头看了一眼秦继舟,没说啥,跟在柳震山屁股后面走了。
在工地上,邓源森从来都是柳震山尾巴。两人一唱一和,就能演出一场戏来。等他们的脚步远去,秦继舟这才抬起目光,那不是一个年轻人的目光,看到过那目光的人都说,秦继舟把山装在了眼里。
一场别开生面的斗争会开始了,主题是柳震山确定的,让工地上最最革命的大学生秦继舟带着最最顽固的地主分子刘五斗上山。为了让人信服,前一天夜里,工地上突然传出一股风声,说地主五斗想复辟,他疯狂造谣,说几次都梦到了山神爷托梦,龙脉炸伤了,龙凤峡水库修不起来,会死很多很多人。半瞎子半夜里扯着公jī嗓子,挨窑dòng喊话,要大家提高警惕,千万不能中阶级敌人的计。有了这个铺垫,人们就觉得让五斗上山是顺理成章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准备妥当后,地主五斗和秦继舟在众人的张望里,背着他亲自包好的炸药、雷管,腰里系了一盘麻绳,神情庄重地上了山。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那天的龙凤峡工地,气氛格外庄严,仿佛面临一场生死考验。所有的人都紧着神,邓家英更是感觉心要跳出胸膛了,浑身筛糠似的乱抖,不得不用手扶住边上同伴,这样才能让自己站得稳一些。邓源森要一同上山,被柳震山狠狠拉住,柳震山厉声说:“谁也不用跟去,就给他们两个助手,我倒要看看,是红的能战胜黑的还是黑的能赢了红的。”这么说时,他的目光扫过了马永前的脸。马永前怀疑他们另有计谋,暗暗跟市委打了小报告。一旦他们失败,马永前就能很从容地取代柳震山,真正成为水库的主人!后来邓家英实在控制不住了,感觉心被某个人带到了山上,走上前跟柳震山请命,说铁姑娘队副队长邓家英请命,想去山上。柳震山嘟囔了一句,嘴巴一努,将话头jiāo给邓源森。邓源森恶狠狠说:“你添哪门子乱,回去!”站在另一边的苗雨兰yīnyīn一笑,鼻尖上露出鄙夷的样子。那个时候苗雨兰的心思已经到了吴天亮身上,邓家英能明显感觉到。女儿家的心事,瞒不过人的。秦继舟对吴天亮构成威胁,这谁也看得见,苗雨兰当然盼着pào放不响。
太阳从东边山头爬过来,穿过几片云层,在邓家英她们头顶上旋了一会,往西边去了。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山上半丝动静没。汗湿在脖子里,心里的làng泛起,沉下,再泛起,打着朵儿,要往山顶上奔了。柳震山狠命地抽烟,邓源森像一头被磨困住的驴,原地使劲打转儿。路波远远地蹲在河边,像个沉默的狮子一动不动。
终于,山顶亮起了huáng旗。
第15章
那一年的很多事至今还刻在秦继舟脑子里,不,深深地烙心上。只是,轻易不敢翻出来。一翻出来,秦继舟会看到别样的东西。所以他怕,所以他深深地藏着。
他是一个躲在记忆暗处的人。
每次踏上祁连,秦继舟总要生出不少忏悔,这忏悔有时来得毫没来由,却又极其qiáng烈,仿佛,流域变成这样,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触,但又抵挡不了,仿佛一口深井,已把他牢牢困住。天旱得厉害,前些日子虽然降过一场雨,但在秦继舟眼里,那不能叫雨,顶多是老天掉下几个泪渣子。有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很多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人生就是这样,老在忏悔中往前走,忏悔成了活着的理由。
这次出来,好像是生了老婆和儿子的气,其实不,怎么可能呢,如果生他们的气,秦继舟相信自己是活不到现在的。尤其老婆楚雅,他似乎已经习惯,爱闹闹去吧,他已没有一点反抗的欲望。
人是不能见啥也反抗的,反抗有时候是那么的无济于事。秦继舟是动过离婚念头的。他们的结合在当年来说是件挺轰动的事,水库修一半时,北方大学突然组织了学习团,到龙凤峡等几个水库接受教育。楚雅兴奋地来到龙凤峡工地,见面就说:“我爸夸你呢,gān得好棒。”
她爸那时是北方大学副书记,她妈更是不简单,在省里。秦继舟在下面的一应表现,都通过特殊渠道传到他们夫妇耳朵里,让女儿到龙凤峡工地,不能不说有某种目的。
这目的很快被挑到明处。秦继舟因为成功攻破龙首山爆破难关,将全新的爆破办法手把手教给工地爆破人员,一时成了英雄,好多记者来到龙凤峡,大力报道他的英雄事迹。很快,一道嘉奖令颁了下来,给他亲手戴上光荣花的,就是自己未来的岳母,一个漂亮得让人咋舌的中年女人。此后不久,一个落雨的夜晚,秦继舟被请进谷水地委招待所,跟他谈话的是楚雅的父母。他们说:“我们已决定把女儿嫁给你了,有你这样一个红色样板做我们的女婿,我们很高兴。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说完后,夫妻俩对望一眼,等待他的回答。秦继舟好不吃惊,那时候他脑子里真是没有结婚概念的,就连恋爱这样的想法也不敢有,觉得是种耻rǔ。所有的人都在为社会主义建设奋斗,都在鼓足gān劲,大gān快上,他怎么能谈情说爱呢?资产阶级的东西万万要不得啊。可跟他谈话的是组织,是……他垂下头,半天不作声。楚雅母亲矜矜一笑:“看来小秦是同意了,好吧,我们做父母的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互相接触一下,增加革命感情嘛,时机成熟时,我们会通知你,婚礼我们会抓紧张罗的。”
说完,夫妇俩就走了。秦继舟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两拨人先后走进来,都是代表组织跟他谈话,要他珍惜这机会,要他接受组织考验,要他拿出满腔热情来,迎接挑战。他们把爱情也说成是挑战,口气就跟要他赴汤蹈火一样。秦继舟还能说什么呢,那是一个组织决定一切的年代,个人在组织面前,除了响应和服从,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
有发言权的是楚雅。她突然做出一个决定,留在龙凤峡水库不走了,要跟秦继舟并肩战斗。战斗的结果就是在龙凤峡水库大坝将要合龙的前一天,在水库工地举行了神圣的婚礼。
而在那一天,水库工地上同时发生一件离奇事,铁姑娘队副队长邓家英失踪了,派出去很多人都没找到,她的父亲邓源森怒气冲冲说:“姓秦的,你真他妈不是东西,我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把你丢河里当沙洗!”
那一刻,秦继舟才恍然明白,这对父女这么长时间里对他隐藏了什么。天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他大张着嘴,吃惊地望着邓源森。然后回过目光,盯住自己的准妻子。他的目光瞬间变得迷茫,变得恐惧而不安,不知所措。楚雅及时地说:“继舟你镇定点,不就丢了一个村姑,你惊慌什么?”又骂邓源森:“这个男人好粗野,他有什么权利教训你?这里的人咋都这么粗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