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野的并不是别人,正是楚雅。这是婚后很久秦继舟才明白过来的,可是晚矣。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儿子秦雨,在儿子秦雨之前,楚雅不小心还流过一次产。当时龙凤峡水库大坝已经合龙,秦继舟又热情不减地去了南营水库,怀孕的楚雅跟在他后面,谁劝也不回去。他们像一对发了疯的羊,认为只有修水库的地方才有草。其实秦继舟心里明白,楚雅是怕他。那个时候楚雅已经知道邓家英对他是怎么回事了,工地上的人都在风言风语,说他们的邓家英太傻了,人家秦大学怎么会看上她呢?人家是省城来的,又是大学老师,后面还站着有权有势的岳父母,怎么可能对一个乡下妹子动情呢?很快有人反驳,乡下妹子咋了,乡下妹子就不能喜欢别人?马上又有人叹:“能,咋不能呢,可喜欢了又能咋,差点把命搭上,喜欢不起啊。”
是差点把命搭上。
得知秦继舟要跟楚雅结婚,要成为省里来的楚雅的丈夫,邓家英哭了几夜,然后上了香林寺,她要到香林寺当尼姑。没想到寺里不久,害了一场大病,差点就把命丢在那座孤寂的寺院里。要知道,那年的香林寺是没有人的,僧侣们全让破四旧的赶出了庙宇。若不是放羊的老羊倌,怕是……
邓源森怒从心起,差点一把火将寺庙烧掉。
秦继舟的步子终于停在了龙凤峡水库面前。峡还是那个峡,两山对峙,奇峰剑影。北边的龙首山昂着骄傲的不曾屈服的头颅,高高的两个龙柱已不在,当年被他亲手炸掉,当时还无比激动,觉得gān了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龙眼处已是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但山的气势还在,这么多年了,它的气势咋就一点不减呢?缓缓转过身来,南边的铁柜山却成了另番景色,满目的绿已不再,茂盛的植被成了残留在记忆中的美丽碎片,永远不再复现。现在的铁柜山,树没了,灌木没了,跟龙首山一样,光秃秃的,除了苍凉,再就是粗鄙。是的,粗鄙。当山失掉灵色失掉水一般的记忆后,除了粗鄙还能剩什么?
一座山在短短几十年间从满目翠绿变得惨不忍睹,除了无休止的砍伐,怕是河成了主要原因。每每看到这山的荒凉,秦继舟就不由得这么去想。有人说当年修水库坏了龙脉,结果一水库的水没养住一座山,愣是把铁柜山的绿给冲没了。秦继舟不信。流域内已有不少山变成这样了,毛藏草原都变得gān瘪,变得枯瘦,何况缺雨少水的山。
水啊。秦继舟长叹一声,回过身去,目光怔怔地盯住了库区。
这还能叫水库吗?两山之间,窄闭的峡谷里,一座大坝孤独地立着,奔腾的河已不在,咆哮的水已听不见,眼前呈现的,是洗脚盆就能舀尽的一汪可怜的脏水。两只鸭子疲惫地走在树皮一样gān裂的库区里,一只断了尾巴的huáng狗迈着散淡而又乏力的步子,不时停下,冲天汪汪上几声。
天没有回声。
风也是静止的,天空晴得没有一丝儿云,整个山谷死一般的寂,压抑的能让人背过气去。
当年的火热场面呢,人山人海那个阵势呢?不是说人能胜天吗,怎么人让天bī成了这个样子?
秦继舟久久地盯着库区,盯着那座大坝。这座大坝对他这一生,有着太多的牵连,太多太多的爱与恨。不只是爱情,绝不是,秦继舟是一个把爱情埋葬了的人,他知道爱情在某个人逃逸到寺庙的那一刻,就已彻底死去,再也不可能复活。他这次来,是想搞明白一个问题,这辈子,是不是真错了,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啊——
蓦地,耳边又响起地主五斗的声音:“人算啥,天又算啥,人不过是只虫子,谁都可以踩死你。天是网啊,鹰都冲不破,你想?再者,人gān吗要跟天斗,人跟人斗的还不狠吗,还不狠吗?还要跟天斗,战天斗地,临终,账都要算到人头上,算到人头上啊——”
那时候,他跟地主五斗已经很要好了,这要感谢路波,如果不是这个老右,那年他跟地主五斗是搭不上话的,更别说帮他教他。路波起先对他是不屑的,一个整天被枪押着被半瞎叹牲口般喝叹着的落魄男人居然敢对他不屑,这让秦继舟很不理解。可是有天夜里他从窑dòng里翻出一撂纸,用来写认罪书的麻纸上绘着各种各样的图,细一看,竟是在为大坝完善着设计。
倏忽间,秦继舟就明白了,柳震山为什么要把路波从别的地方押来,为什么又将他跟地主五斗关在一个窑里,原来是有目的的啊——
那是秦继舟第一次冷静下来思考问题,也是秦继舟第一次从内心里把自己隐掉,以仰视的姿态去打量别人。他感到了自己的无知、浅薄。他冲路波说:“失敬,失敬啊。”
路波怀疑地打量着他,不相信秦继舟这样的人会对别人表示出尊敬,当秦继舟第二句话出来时,路波的眉头松开了,心里宽慰了一下。
秦继舟说:“我太自以为是了,现在我才明白……”明白什么他没说,或者他还没完全明白过来,但这态度已经起了作用。路波友好地看着他说:“峡谷地质条件复杂,水流湍急,大坝必须安全,万年大计,安全为本。”
秦继舟又是一震,换了他挨批挨斗,怕是心里断然不会这么想。一个没有仇恨的人!忽然间,他心虚了,近乎虔诚地看着路波,等待他后面的话。路波却不再说什么,捧起那些纸,低头思考去了,不时拿出铅笔,在图上补充些什么。秦继舟傻站一会,乖乖坐下来,眼神里终于有了敬畏。
人对人的征服其实是瞬间的事,这点人比动物简单,但人对人的敬仰却是很漫长的一个过程。此后若gān年,秦继舟心里便有了神。后来他们说到了放pào,路波还是坚持己见,一再qiáng调龙首山根本就不适合做料场,要求指挥部马上将料场选到对面铁柜山上。
“想得美。”一旁听着的地主五斗忽然插进了嘴。
“你是巴望着多死几个人吧?”路波毫不客气地挖苦道。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有的人轻如鸿毛,有的人重若泰山,我是鸿毛。”地主五斗一边拿针挑烂手上的血泡一边说。
路波斜他一眼,慢悠悠说:“还是批的不够,多挨几绳子你就老实了。”恰在这时,山上突然传来一声响,一股尘烟之后,那面让人心惊的白旗又举了起来。山下顿时哑巴。白旗跟死亡是连在一起的,如果有人受伤,山上举的是黑旗。
良久,两个被改造的人抬起头来,互视一眼,路波带着仇恨似的说:“又死一个,你打算装多久?”
“我没装!”地主五斗恨恨说。
“你装!”
“没装!”
“装!”
“我没!”地主五斗突然跳出几个蹦子,然后一泄气,像条死狗一样瘫地上不动了。过了一会,见秦继舟傻呵呵地看着他,突然来了劲:“有本事你上山啊,gān吗要把他们糊弄上去?”
“我没糊弄。”秦继舟说。
“放屁,不是你是谁,你个吃五谷不拉人屎的,那是人命啊,六个,让你白白害掉六个,都还没结婚呢,呜呜……”五斗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