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有。”秦继舟还在狡辩,他不认为发动大家上山是闹剧,他还是认为什么艰难险阻都能战胜,就看我们有没有决心。这个被热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那一年的确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
“你是鬼,真想一铁锨砍死你!”地主五斗恨恨说完这句,起身,孤独地往河边去了。路波点上烟,腾云驾雾地抽。这天路波告诉秦继舟,这个工地上几千号人,真正能在龙首山放响pào的,怕就一个五斗。
“那就让他上山啊,立功赎罪。”秦继舟急不可待地说。
路波极其失望地剜他一眼,慢吞吞道:“他没罪,赎罪的应该是你。”
这话让秦继舟全身一阵痉挛,罪这个字,第一次跟他挂上钩。不过路波并没放弃,两天后他跟秦继舟说:“想不想冒险?”秦继舟不明就里,他已经不敢在路波面前轻易说话表态了,说什么也是错误,只好老老实实听他把话讲完。路波接着说:“你可要想好,上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是批斗对象,万一出事,他的命保不住。”
“没这么严重吧?”秦继舟吓得白了脸。
事实表明,那次如果不成功,他顶多被摘掉头上的光环,对地主五斗来说,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跟着五斗上了山,五斗说什么他都不敢犟嘴,老老实实按人家说的去做。
他大开了眼界啊。
在此之前,秦继舟根本想不到放pào还有那么多学问。大学里没学过,只是从相关书籍上看的。在他看来,放pào不过是一项简单劳动,胆大心细便可。那么大一座山,炸几块石头还不容易?等到了山上,一看,登时懵了。这哪是山,简直就是láng牙!
地主五斗先是带他看了一遍,凡是前面放过pào的地方,五斗都看。看完就摇头,就叹息,就唉唉地叹个没完。后来说,反了反了,逆着放而不是顺着放,全反了,怪不得呢。秦继舟并不懂正与反,眼睛被血刺得生痛,几乎不敢睁眼,有条胳膊还夹在石缝里,没拿出来。他居然认出了那条胳膊,是邓家山大队民兵五羊的,五羊是全工地发动后第五个报名的,家里穷,跟同村的石榴好上了,石榴家不同意,嫌穷,五羊想立功,立了功石榴家就不能不同意了。谁知……
“过来!”秦继舟还盯着五羊的半截胳膊发呆,五斗厉声喊他一句,道:“上了山,心里就甭再想别的,啥也看不见,知道不?”秦继舟傻呵呵地点头,五斗指着面前的岩石说:“pào眼从西往东打就顺了,再者不能挨这么密,这伙狗日,一口想吃个胖子,哪能打这么密,不出事才怪。”说着,掏出怀里锤子,开始敲点。
五斗说:“先放两个,不能急,试探一下山性,山是急性子,你就得是慢性子。山要是慢性子,你急也无用。”
山有脾性。这是秦继舟那年学到的又一个知识,后来才知道,这不是知识,这怎么能叫知识呢,这是活人的理啊。这话是地主五斗说的,同样的话地主五斗还说过很多,他这才陆陆续续明白,不只是山,河也有脾性,路也有脾性,就连一块石头,也保不准会有性子。万物皆是,何况人乎?五斗居然说了句文言文。这个五斗啊。
五斗一前一后打出两个眼,把他叫跟前,如此这般讲了一通,然后让他出去。秦继舟不离开,五斗火了:“有些东西能学,有些不能学,出去!”秦继舟就怏怏不乐地出去了,站在了安全处,操作面上只剩了五斗一个。结果,那天的pào响了,成功极了。一前一后,两声过后,大片的石块很讲规则地落下来,一块也没落在操作面上,全都乖乖地滚到了山下。山下雷鸣般地欢呼时,地主五斗抹着头上的汗说:“记住了,下去之后就说是你放的,千万甭提我。”
许多年后,秦继舟才明白五斗那么做的用意。当年是坚决不许四类分子和右派成功的,所有的错误和失败都可以归到他们身上,成功却不许沾半点。于是他再次成名,省报辟出半个版,专门介绍了他的事迹。
某种程度上说,是地主五斗促成了他跟楚雅的婚姻,这个五斗呀。
秦继舟的脚步稍稍往前挪了挪,恍惚间,他又看到了地主五斗,这个话不多,每说一个字都能砸在别人心上的荒怪诞男人,真是折磨了他一辈子,一辈子啊。
那条断了尾巴的狗跑过来,嗅嗅他裤角,想摇尾巴,又没摇,抖抖身子,一身乱毛就飞舞在了他裤管处。秦继舟看见堤坝上走来一人,是位老者,颤巍巍的。走近一看,认出是水库管理处的老张头。
“秦教授啊,失敬失敬。”老张头客气着,拿脚踢了一下huáng狗,让它规矩点,别乱舔客人裤子。老huáng狗委屈地吐了下舌头,伤感而笨拙地走了。秦继舟说:“还没退啊,以为你早退下来了。”
“早就退下来了,家里闲不住,又来了,现在不看水库,看坟。”老张头说。
“坟?”秦继舟疑惑地问。
“嗯,是坟。塌了,老书记的坟进了水,老鼠在里面造窝,跟县里汇报几次,没人管。五斗坟里去年还跑出一窝兔子呢。这人,死了也不安闲的。”老张头说着,引秦继舟往堤坝北面库管处院子里去。秦继舟脚步几次停下,目光长长地伸过去,望住山脚下那片荒凉的茔地。
五斗睡在那里,老书记柳震山睡在那里。当年死去的人,一个也没能回家,全都睡在那里。
库管处已经没几个人了,原来热闹的院子,现在怎么看怎么荒凉。值班的是位小姑娘,她不认得秦继舟,所以秦继舟的到来并没带给她什么喜悦。她抬着目光,忧愁地望着天。老张头跟她介绍了秦继舟,说是省里来的秦专家,当年这座水库就是他指导着修的。姑娘鼻孔里嗯了一声,又把目光伸向天空。她一定是失恋了,或者就是在想,哪天才能离开这鬼地方,到县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去。玻璃窗户里探出几双眼睛,见是无关紧要的秦继舟,又收了回去,并没人出来欢迎。秦继舟跟着老张头进了房间,老张头叹说:“就这样子了,你全看到了,就这样子了。”
夜里,等老张头睡下,秦继舟一个人摸索着出来,幽灵一般往坟茔那边去。每次到峡里,这道功课总是少不了。有时是一人去,默默地坐半个晚上,摸着黑挨个儿添把土。有时就那么坐着,像是跟他们这伙人生气,尤其五斗,他怎么能那么早就死去呢,不是说要跟他当一辈子伙计吗,不是说要把女儿送到省里读大学吗,还让他亲自教。怎么就走了呢?
夜好浓,浓得化不开,心事也浓得化不开。老了,心事却越来越重,年轻时活得多简单,多直白,现在反而……
到了坟前,坐下,什么也没带,空着手来。以前带这带那,来了就给他们,让他们吃,让他们抽,让他们喝,可他们理都不理他,全都冷着脸,冷着脸啊。现在索性啥也不带,空着手来,看看他们能咋?
先在老书记那坐了坐,想说啥,说不出,全堵在心里。活着时没觉得这人有多了不起,就是后来当了地委书记,也觉得没啥了不起。对他总有意见,对他的建议老是排斥。关于这条河,关于这流域,他提过不少意见,可,算了,人都走了,还说什么呢。不过现在,坐在老书记坟前,秦继舟忽然就糊涂了,是自己过激,还是老书记保守?当年很多争论,很多怀疑,怎么就一一被老书记的话验证。移民是他提出的,老书记反对过,可最终还是移了。上游打井取水也是他提出的,老书记当年坚决反对,最终还是在政策的qiáng压下实施了。于是乎,龙凤峡上游,邓家山甚至更上游处,一年就打出五十眼机井。水滚滚而来,下游浇得那个滋润哟。毛藏高原那边,也未能幸免,当初老书记是坚决反对开采地下水的,是他,过高地估计了地下水藏量,提出了开发上游,涵养下游的理论,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