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就这么下去,真是可惜了,得想办法教他,让他有一颗知识的脑袋。”
“好啊,我赞成。要不你这大画家收他为徒吧。”白霓也觉得路波不能停留在目前,必须有所学,有所长。一阵鼓动之后,程南堰先是要教路波作画,煞有介事地为路波置办了笔砚,还在自己家里给路波支了一张写字画画的桌子。后来见路波缺少这方面天赋,怕耽搁,又心血来cháo,让路波跟白霓学外语,找来一堆书,bī路波每天早五点起chuáng,站在院落里背单词。折腾来折腾去,路波还在原处,并不见哪方面有他们期望的那种长劲,夫妇俩没气馁,商量一番后,道:“不折腾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学水利吧,我给你找最好的老师。”
人总是要有方向的,这方向一半来自于先天,也就是程南堰特别qiáng调的天赋。另一半,来自于后天的发现。
路波跟水的结缘,就这样开始。时光飞逝,转眼两年过去,路波由当初的打井工人变为水利局gān部,这得益于程南堰,他给路波找的老师是上海来的水利专家,叫王之溢,当时在谷水地区农水处支边。这人在当年的分量,完全超过一个地委书记,可以这么说,当年王之溢一句话,足以改变一个小人物的命运。路波正是因为深得他的赏识,才从一名打井队抱钻头的工人,迅速成长为懂测量会绘图能对水利工程谈出个一二三四的工程技术人员。
好景不常,“文革”开始了。
要说1966年的冬天,并不是龙山最冷的冬天,虽然运动如火如荼,革命烈火席卷了全国,但在偏远的龙山,人们依然保持安静,并没有马上投身到革命的bào风雨中。这一年路波被抽调到地区农水处,跟着王之溢完成一项水利设计。这也是王之溢有意安排的,是想让路波到身边,一则解决他知识上的许多盲点,二则让他增qiáng实战经验。这一年程雪衣也到地区文工团排演节目,为了迎接大运动,地区文工团加班加点,要上演一场大戏《烈火中的青chūn》。这个时候的程雪衣已经在谷水小有名气,她参加演出的两个节目《红岩》和《穆桂英挂帅》已经赢得人们的称赞。龙山人对这个清新脱俗的女子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对她在台上字正腔圆、饱满丰沛的唱功和柔弱有力的舞姿赞不绝口,先是把她誉为飞来的小凤凰,后来又夸她是“小雪仙”。这只小凤凰被上级文工团看中,在大剧中担任重要角色,也使得路波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冬天里能担负起接送她回住处的任务。两人终于在父母视线够不着的谷水城,能漫步街头了。
爱情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萌芽的,但谁都不知,它就是爱情。等意识到时,灾难已经来临。
先被揪出来的是路波的父亲。这个一向很听党的话的人,在1967年的一天,学习会上,说了一句极为反动的话。他说,不是要搞社会主义建设吗,怎么现在看上去有点乱,到处搞斗争,反而没人抓建设了?这个乱字被人抓住,那时候谁敢说“乱”啊,路波父亲偏偏说,还对那场斗争提出质疑,他被揪出来,一点也不奇怪。当时龙山县城已经不那么平静,先是龙山一中的学生出去串联,接着外地的学生也结伴来到龙山,要刮旋风。紧跟着,驻扎在龙山的部队行动了起来,部队成立了一支工宣队,这支工宣队很有名,龙山当年的革命烈火,有工宣队很大功劳。突然有一天,工宣队冲进县一中,也就是路波母亲所在的学校,将德高望重快要退休的历史老师揪了出来,这是龙山那次运动中的第一顶高帽子。有了这顶高帽子,龙山再想平静,就不那么容易了。
路波匆匆从谷水赶回龙山,跟仍在谷水的程雪衣招呼也没来及打。他的父亲出事了,父亲是因为保护水利局长而被连带进去的。当时大修水利的口号已经提了出来,但水利局长持反对意见,几次会上都表示,水利不能搞一窝蜂,要因地制宜,要统揽全局。这些言论一旦被上纲上线,就足以置人死地。等路波从谷水赶回时,父亲已被造反派押走了。
从这一天开始,路波的人生就进入了另一个阶段。等龙凤峡水库大会战那年,路波已经取代父亲,成为龙山水利系统最大的走资派。
那年的邓家英和秦继舟们只知道,路波是被下放到水库劳动改造的,他罪行累累,头上既有右派的帽子,更有保皇派的帽子。他保的皇,就是给了他知识也教会他做人原则的王之溢。造反派要斗王之溢,路波居然冲进人群,用身体护住自己的老师,手里拿把管钳,冲早已斗红了眼的造反派们说:“哪个敢动我老师,我先砸烂他的狗头!”他把造反派的头比作狗头,这下,连柳震山也保不住他了。之前柳震山刚刚保住他父母,从牛棚里把他们放了出来,暗中送往一个叫柳树屯的村子,也就是柳震山老家去改造。这下好,他又出事了。当年在邓家英们眼里,路波就是这样一个人,更复杂的路波,他们却没有看到。
复杂来自于爱情,来自于程雪衣的怕。
去水库之前,路波挨斗基本是有规律的,白天拉出去,戴上高帽子,脖子里挂上纸牌,陪斗。不管是地区还是县里,每天总有新的走资派和反动分子被拉出来,游斗是当年最最流行的形式,路波这种已经被揪出来还未关进牛棚的五类分子,就是专门陪斗的。到了晚上,造反派们要开会,要分享革命果实,路波他们就被送回家,老老实实在家里写“认罪书”。这天晚上,大约十点,路波写完了“认罪书”,正要用药水擦洗打坏了的身子,门突然被推开。路波以为是造反派夜里找上了门,吓得一把将写好的“认罪书”撕了并丢掉。路波有两种“认罪书”,一种是真正的认罪书,写了jiāo给造反组织,一种,是他对这场运动的认识与思考,绝不能让外人看的。谁知那天来的不是造反派,暗夜里很快响出他熟悉的声音:“路波哥,快救我爸,我爸不行了。”
谁能想得到,跑来支边的一批知识分子能在那一年统统被打成右派,有的被冠以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有的被冠以臭老九。程南堰自然难以幸免,他是龙山文化系统最大的毒草,后来又说他是台湾派遣过来的特务。反正那个年代帽子是满天飞的,罪名随手可来。扣在白霓头上的帽子更可笑,说她生活糜烂,原因是院里有人揭发,这个上海来的女人天天夜里洗澡,白天还要涂个红嘴唇。揭发她的是院里四十岁的老光棍,曾因qiángjian妇女差点坐了牢的打井队工人陈怀发。运动开始不久,这个在打井队最让人嫌的老光棍摇身一变,成了龙山第二支造反力量“二pào司令部”的总指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南堰被造反派打坏了,打得要死了。听程雪衣说,陈怀发用脚狠踹她父亲的裆部,还用管钳猛击程南堰的头部。程南堰奄奄一息,这是路波那晚跑进程南堰家后看到的真实一幕,程南堰双手捂着裆,使劲在chuáng上打滚,疼痛让他失去了喊叫的能力,只能用止不住的汗水回答路波。他的头上起了好几个包,左边额头仍在出血。白霓打得也不轻,竟然倒在chuáng下,没有力气给丈夫包扎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