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路波没将程南堰送往医院,医院那一年是不收反革命不收黑五类的,他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拿着管钳冲进陈怀发家,一管钳下去,陈怀发就发不出声了。奇怪的是,这事并没加重路波的罪行,已经自封为“二pào司令部”总司令的陈怀发,竟然对路波的“谋害”行为不敢声张,将疼痛咽到了肚里。直到若gān年后,人们才知道,那天夜里路波冲陈怀发下手时,说过一句话:“敢再为非作歹,我把你打井时做的烂事坏事全揭发出来,别忘了忘水村小寡妇是怎么死的!”
那一夜路波还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简单用土办法给程南堰包扎伤口后,将这对来支边的夫妇照顾着睡下,他将程雪衣揽在了怀里,不停地说:“不怕,有我呢,我路波这辈子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们欺负你家。”
路波没做到。
路波所以在水库工地上整日yīn着脸不说话,是他没做到。邓家英们以为,那年的路波,是被自己的境遇压垮了,其实不,他自己的境遇算什么呢,真正压垮他的,是这家上海人的境遇啊……
再后来,程南堰和白霓不见了。有传言说,这对夫妇被遣送回了上海。也有传言说,他们因不服改造,被另一支造反派接管了。路波当时并不知道这对夫妇到底去了哪。唯一跟他保持联系的程雪衣某个夜晚之后,也被造反派抓了起来。抓她的不是陈怀发的二pào,是另一支,这支造反派的后面站着县革委会主任马永前。他们还给程雪衣定罪。
第24章
现实令邓家英痛心、近乎绝望。怎么会这样呢,所到之处,她被谎言包围,被谎言引诱,被谎言报复。骗局,他们公开制造骗局,欺上蒙下,瞒天过海。其造假之露骨,之大胆,之目空一切,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对下游沙湖县所报的数字,邓家英心里是有准备的,对市里几个部门核查或确认的数字,邓家英也不敢当真。但她真是没想到,这一次,他们做假做得太放肆,太过分。
一踏上沙湖地界,邓家英就被巨大的不安攫住,内心惶惶,焦虑恐慌。后来她才知道,自己还是希望那些猜测与怀疑不被证实,她想看到另一个样子,如同他们报告中写的那样。
但是没有。
他们是做了一些工作的,邓家英和她的团队一开始被带往收成乡,这里是有名的果瓜之乡,沙湖县集几十年心血打造出的一张名片。驰名中外的白兰瓜、huáng河蜜瓜、郁金香和银蒂白兰瓜,大板瓜子、红瓜子、葵花子等绿色食品的主产区,也是沙湖的一道绿色屏障。可是邓家英看到的情况并不乐观,跟往年比起来,今年瓜果的收成明显要低,农民们的情绪也很差。县长孔祥云一路走一路发牢骚,说今年收成减了有三成,都是水荒闹的。
“不是说关井压田后效果很显著吗?”邓家英试探地问了一句。
“效果哪有那么明显,井是关了,田也压了,但地下水没了。”
邓家英哦了一声,抬头抹了把汗。秋日的太阳,不但毒,还辣,感觉气力有点跟不上。跟在身后的项目组副组长沈力娇担心地说:“要不找地方休息一下,天太热了。”来时,毛应生再三跟沈力娇叮嘱,千万要操心好邓家英身体,宁可少看,或者不看,也不能让她累着,一旦有紧急情况,马上跟处里报告。
“不热,继续看吧,我还没看见他们关掉的井呢。”邓家英故意冲着沈力娇说,县长孔祥云听出了话外音,冲陪同的县水利局长说:“其他不看了,直接去点上。”
县里是jīng心准备过的,跟每次应付检查一样,县乡总能搞出几个“点”来,只要到了点上,你想看的都有,而且保证挑不出任何意见。邓家英他们的步子最终停在了三道梁和四道梁的中间,沙漠里一共有十八道梁,都是huáng沙堆成的,一道、二道现在完全被绿色覆盖,三道、四道现在算是建设得最好的,到了七道梁、八道梁,几乎就是只见沙不见绿,十道一过,就是真正的沙漠。邓家英看了三个小时,这里确实关了不少井,也压了一部分田。粗略估算一下,压井数有三十多眼。负责介绍的乡长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说每个村是按十五到二十眼的任务分配下去的,目前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二点三。身后的沈力娇立马就算了起来,算半天,悄悄跟邓家英说:“按照他们说的,沙湖县现在应该没几眼井了。”
“是吗?”邓家英扭头问沈力娇。
“我是把他们报的打井数跟关井数相减,真剩不了多少。”
邓家英笑眯眯地望着孔祥云。孔祥云装听不见,对很多疑问,最好的态度就是装听不见,这是为官者的一门学问,作为县长,孔祥云对付专家的办法实在是太多。哪怕你是中央来的,照样把你蒙得一愣一愣,何况邓家英他们还归市里管。
“发现没,他们拿过去的废井充数,在上面做点手脚,就成关掉的井了。”沈力娇低声说。邓家英瞪一眼沈力娇,她什么不明白呢!她在流域里奔走几十年,甭说三道梁四道梁,就算到了十八道梁,哪儿随便动一下,她都能分辨出来。令她疑惑的是,如此瞒天过海之术,吴天亮难道不知情?或者,一切都是在他授意下进行的?
等到了北湖,邓家英就实在忍不住了,县里市里提供给流管处的资料,全县要数南湖关井压田任务完成得最好,因为南湖目前是最最敏感的。可邓家英们的脚步刚踏上南湖,就看到村民们正在打井,村支书牛得旺嘴里叼着烟,正在吆喝着指挥。邓家英眉头一皱,再次看看孔祥云。孔祥云也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没办法,村里连吃的水都没了。”
“没水还往下移民?”
“移民跟打井是两回事。”孔祥云狡辩,并将目光挪开。
“那边又是怎么回事?”邓家英指着远处另一群打井的人说。
未等孔祥云开口,水利局长先骂起了脏话:“这帮狗日,就知道添乱,说好只打一眼的,他们竟敢到处开口子。”
“够了!”邓家英厉声打断骂脏话的水利局长,许是天太热,也许是她心火太旺,发了一句牢骚,身体突然不舒服起来,头上汗珠子直冒,做过手术的那个部位也发出剧痛,邓家英痛得蹲到了地上。沈力娇见情况不妙,马上嚷着送医院。孔祥云也不想让她继续看下去,冲部下使个眼色,几个人搀着邓家英上了车,直奔县医院而去。
邓家英的身体情况很不好,县医院几个大夫做完检查,建议立即转院。“我们不敢耽误,她的身体也不容耽误,还是转院治疗吧,县里条件实在差,这病,拖不得。”完了又告诉沈力娇:“再不能让她工作了,得对她负责!”沈力娇吓坏了,可又做不了主,电话请示毛应生,毛应生不在单位,因公去了省里。他在电话里说:“先做说服工作,让她本人同意转院,我马上联系这边医院。”
但是邓家英坚决不同意转院:“我的情况我知道,这些天是累着了,输点液,休息一下,不用惊慌。另外别四处乱说,嚷得满世界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