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路波说的。路波讲完曾经的故事,又讲完邓家英,最后跟她说:“你这人啊,说狭隘吧,也还谈不上,至少比苗雨兰心胸宽广。说自私吧,也不像,你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活到今天,你也该清楚这辈子错在哪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心里老早种下一棵毒草,别人能拔掉,你拔不掉,还死命地给它灌水、施肥,让它凶猛地成长。你被它欺住了,知道不?”
人就怕点不醒,一旦点醒,人就变成另一个样子了。
可惜这一天来得太晚,路波跟她见完面没几天就出事了,楚雅听到消息,怎能不急?联想到前段日子自己的急,楚雅甚至想,难道这是天意,是一种预知?
楚雅不敢想下去。
楚雅不离开水库,不离开铁柜山,不是跟秦继舟缓和了关系,没那么快,三尺的冰,结起来难,解冻更难,化开,真是需要时间呢。她是为路波,一个刚刚在内心里不再仇视的人,一个宽容和不计前嫌的人,刚刚对她进行了心灵救治,却又跟她永诀。楚雅哪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她的心已被路波唤醒,几十年的寒冰让他饱经风霜的手抚摸过后,暖意融融,可是,那个暖她宽容她的人,却不打招呼地先她而去。
秋末的龙凤峡,回dàng着无尽的忏悔,还有生者对死者的追思。从不敢面对过去的楚雅,终于有力量面对自己的过去了,龙凤峡的那些个日日夜夜,一遍遍地跳出来,复活着她,也伤害着她。她看到年轻的自己,糊涂的自己。也看到大坝上长出的爱情,还有爱情中互相猜疑互相伤害的她们。
路波说得对。“你们三个啊,如果不遇在一起,可能都是好人,这辈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苦,错就错在你们遇到了,而且……”路波没把后面的话说完,但楚雅懂,怎能不懂呢,那个荒唐的岁月,年少的她们,在这座山下,在这座大坝前,有过多少荒唐的事啊。
更荒唐的,除邓家英外,她和苗雨兰,竟把仇恨当财宝,抱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完了又可怕地把仇恨的种子播在了孩子们心田,让他们继续着荒唐。
人怎么能糊涂那么长时间呢,怎么能一口井里黑一辈子呢?
楚雅终于承认,当初所以要儿子秦雨娶了她并不喜欢的吴若涵,就是想报复邓家英,报复秦继舟,糊涂啊,真是糊涂。她害了儿子,也害了他们一家。她的内心原来是这般yīn暗,这般险恶。楚雅第一次发现,母爱之下,也藏着许多污垢。苗雨兰找上门,不是她不想说话,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她痛啊。苗雨兰歇斯底里的谩骂与挖苦中,楚雅想的是,这件事怎么弥补,对儿子犯下的罪,怎么恕!
五十多岁的楚雅留在龙凤峡不肯走,到底是在追思路波,还是在逃避自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人最怕的是面对自己,尤其不敢面对自己的良心。
秦继舟倒是肯面对了,这两个月,秦继舟走了不少地方,几乎年轻时洒过汗水的地方都去了。站在一座座大坝上,他先问自己的,不是为什么这里水少了、没了、gān了,他在不断地鞭笞,当年我gān过什么,说过什么,为什么要那么gān?问来问去,秦继舟把自己问哭了,老泪纵横。苍凉的泪打在老脸上,生出尖锐的痛。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把自己的一生毁了。
毁了啊!
剩下的时间,秦继舟就做一件事,修河!他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条河,清掉淤泥,拿走卵石。他想让这条河还回本来的面目,想让河里的水清澈、透明,流得欢快,可淤泥太多,他清不gān净。他原想把路波也请来,两个斗了一辈子的人,再斗,斗出个结局,斗出个明白来。没想,路波不等他,走了。
这个老右,他居然走了!秦继舟心里那个恨那个憾啊,感觉jīng神气一下少了许多。不过剧痛过后,秦继舟倒也明白不少。他冲楚雅说:“人总是要走的,你看看,五斗他们睡了多少年,老书记他睡了多少年,过不了几年,我们都会睡在这里,睡在这里啊。”
楚雅不为所动。不管秦继舟是无奈之下的自嘲还是真看透了的释然,她都表现出一个字:冷。楚雅跟秦继舟什么也不说,秦继舟倒是想跟她说说以前的事,问她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东西,楚雅不,她闭口不提,像是要把过去完全地禁锢在内心里,一个人咀嚼一个人独享,不过每每想得深入的时候,她就情不自禁地抓住秦继舟的胳膊,抓得很牢,生怕一放开,秦继舟就会离他而去。
楚雅内心还是有怕啊。怕这个字,挺折磨人的。
这些日子,楚雅是把自己装进冰库里了,不管想起什么,看到什么,都发冷,打战,控制不住地哆嗦。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低下头来,看石子是怎样硌到了脚心,看野刺是怎样刺破了裤角,扎进肉里。曾经盛气凌人的架势,一夜间被山风chuī尽。直到邓家英和邓朝露来到峡里,她僵枯的脸色才活泛过来。
第29章
邓朝露跟母亲是在huáng昏的时候到达龙凤峡的。
车子不敢走太快,怕颠簸。邓家英身体还处在极度危险中,虽然她表现得很qiáng硬,很有力,但邓朝露知道,母亲刚从大难中逃过一劫,绝不能掉以轻心。车子进入峡谷不久,邓家英让停车,跟女儿说:“让车子回去,你陪我走进去吧,这段路我想走走。”邓朝露理解母亲,母亲每次到峡谷,都是要步行进入库区的,遂打发了车子,搀着母亲小心谨慎地往里走。夕阳从西天极远处泼洒过来,染的大地一片huáng,北边的龙首山,依旧危崖耸峙,乱石林立。被斩断的龙首此刻看上去分外狰狞,且带了yīnyīn的杀气。邓家英盯着龙首看了好长一会,思想一时有些恍惚,竟指着山顶一派láng藉的地方对女儿说:“看见没,那就是当年放pào的地方。”
“妈,你把我当谁了,那地方我上去过不止一次呢,忘了七岁时你怎么打我的?”邓朝露扮出调皮的样子,怕母亲太过忧伤,一路想着法子让母亲轻松。不过邓朝露说的是实话,这里的山山沟沟,她都爬过,小时库上有不少伙伴,库边两个村子的小朋友也常跑到库管处玩。那时的孩子野,哪也敢去,大人一不留神,就爬到了山顶处,为此老挨母亲训呢。
“看我这脑子,老了,不中用了。”邓家英捋捋头发,白发已经爬上她头顶,让她苍白的脸更显苍白。她的确是老了许多,大病加上大难,怎能不老?
“妈哪能说老,年轻着呢,看上去还像二十几岁。”邓朝露qiáng挤出笑脸说。
邓家英明知道女儿是哄她开心,也不点破,硬撑着笑笑,回击女儿:“胡说,妈二十几岁时还没你呢。”
“那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邓朝露说了句小时说的玩笑话,哪知这话突然触动了她们母女,两人看着对面的龙首山,看着不远处巍然矗立的大坝,心里泛过层层异样。过了半天,邓家英说:“走吧,去晚了,你路伯伯生气呢。”
他们到达坝上时,秦继舟和楚雅刚从小树林那边转回来,四个人在坝头遇上了。
“是你们?”秦继舟目光连着跳了几下,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邓家英,他听老张头说,邓家英被打坏了,人还在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