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半天才听明白,村民们告的是北湖。北湖原来也住着沙湖县的村民,都归青土湖镇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湖水彻底gān涸后,沙làng把人欺负得不成,县里就将北湖的人搬到别处,北湖全让给沙了。南湖就成了沙的最前沿,也成了用人码起的第一道屏障。年前市里搞新的战略发展,大规模从上游龙山县也就是邓朝露老家往下移民,北湖便又重新开发,断断续续从龙山县移来不少群众。说是别的挡不住沙,人还挡不住?来了人便得开荒种田,便得打井取水,南湖跟北湖的矛盾,就是因打井引起的。
果然没走出多远,还没出南湖,就让人挡住了。堵在前面的是北湖村的移民,一个自称姓王的瘦jīng汉子横在最前面,手叉在腰里,显得不可一世。远远看见县长孔祥云,大声道:“人多势众咋的,还想打,那就接着来,告诉你们,不怕的。”
孔祥云笑笑,转身问牛得旺:“他就是王瓷人?”牛得旺点头说是。孔祥云说:“看他也不像个打人的嘛,是不是你们先动的手?”牛得旺摇了下头,说不是,镇长不怀好意地瞅住他,牛得旺qiáng调一句,真不是嘛,是他们县里的gān部先骂人,要不咋打得起来?
“要真是gān部先骂人,这打挨得也不屈。”孔祥云一边说一边招呼章岩,等章岩到跟前,话头一转说:“到处都在争水,我这个县长快成调水员了。”章岩哦一声,却不说话,是不知怎么说,默半天,问:“不是要严格限制打井吗,怎么?”
“我也想限制呢,但人要吃饭,庄稼得拿水浇,你看看这沿途,都晒得起火呢,再不浇,怕是全完了。”
一行人目光便都往四野望去。村外辽阔的漠地里,枯huáng成了最清楚的颜色。白杨弯曲着头,青皮快要成死皮了。庄稼哪还有庄稼的样子,小麦全垂了头,无jīng打采,包谷叶子晒得发huáng,西瓜秧像是被榨gān了水分,全躺在地里。就连往年那些长得极茂盛的骆驼刺、水蓬,今年也看不见生气。不用调研也能看得出,水比什么都金贵。
这一天的工作便围着打井展开,邓朝露他们分了两个小组,章岩跟一个研究员,她跟林海洋。市里和县里来的专家还有技术人员也分两个组陪着他们。章岩留在南湖,邓朝露他们去了北湖。
那个叫王瓷人的一见面就告状,先是痛骂上游的龙山县,说把他们骗到了这里。他们原本不想搬的,都是县上硬bī着搬迁,结果搬来了没人管,到现在户口都不知往哪落。沙湖县不承认他们,龙山又说他们搬了出去。接着又骂牛得旺,说他是沙大王,阎王爷,啥都要听他的。打多少井往哪打,都得姓牛的说了算,稍稍违背点旨意,就找碴。邓朝露刚替牛得旺说了一句,王瓷人立马跳了起来:“咋没那厉害,昨天我们县的gān部刚说了句公道话,他就不依了,骂我们是qiáng盗、土匪,你看我们像土匪吗?县里gān部跟他讲政策呢,他倒好,说打就打。”
邓朝露这才知道,挨打的是龙山县的gān部,怪不得昨晚饭桌上孔祥云一点不紧张,事不关己啊。
邓朝露他们的任务是搞清下游沙湖县地下水开采情况,其实这情况是永远搞不清的。邓朝露刚到研究所的时候,导师秦继舟就提出要适当限制下游沙湖县对地下水的过度开采,要对整个流域水资源合理开发有效利用。秦继舟第一次提出了节制性用水这个概念,提得有些胆战心惊。并理想化地拿出一个方案,用五到十年对下游沙湖移民。随着沙漠往南推进,逐步将沙漠前沿的村民移走,减少人类活动,降低需水量,缓解整个石羊河流域的供需水矛盾。这个方案当时遭到嘲笑,有人说他是傻子,也有人说他为学术而学术,不顾及流域发展的现实。更有人说,他是在阻挠流域经济社会的发展,是在鼓chuī沙进人退。
秦继舟的建议并未引起有关部门重视,相反,流域内最大的市谷水市很快做出一项战略决策,从上游龙山县往下移民,将龙山那些深山大沟里窝了几辈子的人捣腾出来,沿着沙漠一线儿铺开。“就是筑起一道人墙也要把风沙挡住。”这是当年报纸上出现频率极高的一句话。邓朝露却发现,往下移民并不是要挡住风沙,关键是上游龙山实在活不下去人了。邓朝露这两年去过龙山,也到那些沟沟岭岭看过,看到的景致比沙漠好不到哪里,甚至更差。这沙漠底下多少还能打出点井水,而龙山山区完全是靠天吃饭,天一吝啬,夹着屁股不下雨,甭说庄稼,人都没水吃,还咋活?对谷水市而言,相比之下,几个县还就沙湖算个富庶之地,以大规模种植经济作物著称,人均收入还有国民生产总值都比其他县高,市里做出这样的决策也就在情理之中。
人就怕不比,一比,好地方坏地方就给分了出来。
第4章 调查
邓朝露他们在湖区里活动了四天,说是调查,其实就是听,就是看,听村民们诉苦,发牢骚,甚至骂爹骂娘骂gān部,看村民们在哪打井,打了多少井。按说打井这么简单的事,不用费事就能弄清楚。每年每个村打几眼,哪个位置打,投入多少,水量有多大,村里镇上都应该有明白账。可是没有。邓朝露们在湖区察看四天,仍是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井。先是说没打,一口也没,后来又说是打了,都是gān井、死井,不见水,白扔钱。甭看南、北二湖两边的村民为争水打架,为一碗水骂娘,真到了要对付外人的时候,心马上合到一起。那个叫王瓷人的居然直言不讳说,这事得牛支书说了算,别人说都不算。一次次去问牛得旺,要么咧着嘴呵呵笑,要么皱起眉头诉苦。“哪有嘛,哪打嘛,你看看这沙窝,哪能打得出井嘛?打井不是白往里扔钱嘛,所以说县上的政策是对头的,不能往里白扔钱。”
井确实是打了,这是藏不住的事实,邓朝露们看到过几眼今年新打的,但这是井吗?邓朝露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大约六岁时吧,她的家乡龙凤峡也打过机井,谷水地区的技术员带着下游沙湖还有谷川县的农民来打。那井打不到五米,水就往外冒了。不是冒,是喷。一年里龙凤峡一字儿排开上百眼机井,清冽冽的井水让峡里充斥着凉气,夏天都不敢露胳膊。龙水河因了这些井,终年叫唤不停。现在倒好,往下打到百米,甚至二百米,仍然不见水。最深的一眼已经到三百米了,但抽出来的水也只有手腕粗。南湖这边稍微好些,支书牛得旺知道哪是水路,哪不是水路。沙漠里活了大半辈子,沙漠的脾气他最知道。他在上游把有水的地方都打了井,用水泥箍起来,一滴都不让下流,而把根本不可能打出水的地方留给了北湖移民。
邓朝露好不茫然,数字搞清搞不清都没有实质性关系,反正很多数字从来都没真实过。不只是村民们不让他们往清楚里搞,县乡两级gān部包括县长孔祥云,也一个劲地打马虎眼。县长孔祥云一见他们较真,马上端起酒杯说:“我罚酒,我喝一杯所长你给我减一眼,直到喝不成为止,这总行吧?”他还真喝,连着往肚子里灌了十好几杯,灌得章岩坐不住了。章岩边上的市水利局总工程师也如法pào制,拿酒恐吓他们,直到章岩答应,数字就按市、县定的办,酒桌上的气氛这才松弛。这样弄去的数字,究竟有何用?但副所长章岩看上去很开心,不止一次说,搞科研就得跟下面打成一片,没有下面的支持,啥事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