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孔县长请省、市、县三级科研人员去唱歌,邓朝露借故不舒服,没去,独自坐在宾馆后面的沙枣林里,沙枣的花香已到了尾声,但还是浓得化不开,她就在馥郁的花香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邓朝露是那种眼睛贼尖嘴却很迟钝的人,什么事到她眼里,真假虚实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但不说,喜欢在心里纠结,疙瘩一样堵着。她对自己所从事的这项工作越来越充满困惑,真的有前景吗?当人对科研虔诚的时候,科研会回报给人类什么?人对科研无所顾忌的时候,科研又会带给人类什么?这是个大命题,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她就开始思考,到现在也没有答案。如果科研没有了求真jīng神,从事它还有什么意义?邓朝露想起了所里两位所长,秦继舟固然敬业,jīng神令人钦佩,堪称楷模。可为人太过固执,有时较真较到迂腐,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显出教条来。副所长章岩又太过活泛,八面玲珑,感觉不像做科研,倒像是在生意场上穿梭。尤其这次下来,章岩更是把科学jīng神抛到一边,完全像个政客。几天的调研让邓朝露明白一件事,县里的意思很清楚,策略也很讲究,就是bī着让上游谷川区(以前的谷川县)还有更上游的毛藏县开闸放水,他们故意制造出水荒,甚至跟龙山那边合演双簧戏也说不定。要不然,王瓷人他们的户口怎么还不落实,市里是有明确规定的,人一下山,户口就到沙湖这边。这样做分明就是让村民们荒,让村民们闹,一闹一荒,上边就得想招。打去年开始,学术界还有民间就有一种说法,说是上游修了不少水库,截断了水流,才导致下游水位不断下降,甚至gān涸。而地下水位的抬高确实也跟这些水库有关,这点在秦继舟的几篇论文里反复qiáng调过,作为科研人员,邓朝露也承认这是事实。但上游水量也在减少,这是其一。其二,上游更是认为,是下游沙湖县恣意打井过度开采将整个流域的水榨gān了。上下游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矛盾层层升级,弄得市里没办法协调。上下游的矛盾,一时成了这条河目前最为突出的矛盾。研究所的科研报告,便成了供领导决策的依据,所以孔县长看得分外重。
邓朝露却认为,这有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甚至腿痛了骂胳膊的乱号脉之嫌。随着流域内各种矛盾的升级,地方政府也越来越拿科研机构当挡箭牌,实在踢不开的皮球,就一脚踢到科研机构这里。反正是科研机构说了,问题不在我这儿。如此一推,便将责任推个gān净。
邓朝露正悲哀着,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邓家英打来的,邓朝露的心一跳,马上接起。邓家英问她在哪,邓朝露说在沙湖,邓家英就怪罪开了,说下来也不跟妈吭一声,她想女儿想得心疼呢。又问现在是不是心里没了妈?邓朝露娇嗔一声说:“哪啊,才不会呢,人家不是忙嘛。”邓家英说:“忙,忙,忙,我闺女现在是大忙人,妈理解。”又道,“还在生妈气啊?”这话问的,邓朝露一下没了声。母亲说的生气,还是跟她的婚姻大事有关。快三十岁的闺女还待字闺中,邓朝露自己不急,母亲急得眼里要出血。这些年不停地给她介绍对象。上次回家,母亲又带来一位,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说是市委书记吴天亮的新秘书。一听吴天亮三个字,邓朝露就翻了脸。她跟母亲明着说,这辈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会跑到吴天亮那儿去淘男人。邓家英急了,骂她:“怎么说话呢,你吴叔叔哪点不好了,他操心你的事比操心他家孩子还多。”不说这句还好,一说,邓朝露的胡话乱话全出来了。
“是啊,他比我爸还操心我,不过我谢谢他了,我的事还真用不着他这个大书记操心。”邓朝露对吴天亮是有意见的,她承认,吴天亮对她很关心,对母亲也很关心。但是不知怎么,一看到吴天亮的影子或是听到吴天亮这个名字,她就本能地生出一种冲动,像要保护母亲一样。这也怪不得她,自小跟母亲相依为命,邓朝露像男孩子一样过早地担负起许多东西,尤其那些跟母亲走得近的男人,更成了她心中防范的对象。在母亲来往密切的几个男人中,邓朝露独独对路波没有防范,路波到她家,她除了高兴还是高兴,恨不得让路伯伯长久住在她家不走。她跟路波有一种奇怪的亲近感,自小就有,仿佛与生俱来似的。随着年龄增长,这份亲近感也一天天加重。这种没来由的感觉常常困扰着她,又让她觉得那样甜蜜那样兴奋。小时候她就常常往路波那儿跑,母亲工作忙顾不了她,把她往路波那一扔,她一点都不觉委屈。但是吴天亮就不同,小时候邓朝露也到过吴天亮家,去了就浑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没有苗雨兰和吴若涵还好一点,这对母女要是在,那她可就下地狱了。等长大,她就再也不到吴天亮家去,也不欢迎吴天亮到她家来。母亲有时提到这个人,邓朝露勉qiáng应付几句,有时候索性装听不见。但那天她发了脾气,吴天亮gān吗老把秘书什么的介绍给她,难道她真嫁不出去?
“小露!”邓家英叫了一声,忽然又噤声。母女俩那次再没说话,直到邓朝露回省城。
这阵母亲一问,邓朝露心里又不是滋味了。想想这些年,单是在婚姻问题上,就让母亲费了不少心,头发都白了不少。可母亲哪懂她的心呢?
那个影子又冒出来,很清晰地立在她面前,忍不住伸手要去摸,邓朝露正要痴迷,耳畔忽地响起一个声音:“他是我的,你休想!”
这话是吴若涵说的!
邓朝露几乎要绝望了,天下那么多女人,怎么偏偏是她们两个相遇,相争?她们的母亲就争了一辈子,难道上苍还要她们再争下去?
电话那头母亲一直在说话,听不见她的声音,母亲急了,连着叫了她几声。邓朝露这才从痴傻中醒过神,跟母亲说没事,她很好,早就把上次的事忘了。为了让母亲放心,还故意说,所里有个男的对她不错,人挺有上进心,所里当重点培养呢。母亲一听果然来了兴趣,忙问叫什么,哪个大学毕业的,什么学位,她见没见过?邓朝露差点又倒了胃口,但她还是耐着心说:“妈,gān吗问这么详细,实在想见,改天女儿给你带过来。”
邓家英乐得不知说什么了,连着叫了几声好。
邓朝露哪里知道,邓家英从省城回来后,啥也不做了,天天琢磨着给邓朝露相对象。吴天亮那个新秘书邓朝露不感兴趣,她就在市直机关里找,机关没合适的,又放宽条件,到学校、工矿还有事业单位去找。可现在的社会不知怎么了,好点的小伙子都让抢走了,早成了人家的准女婿。过于一般的,邓家英自己又过不了眼,怎么着也不能跟女儿凑合。打听来打听去,也没打听出一个合适的,忽听得女儿有了意中人,那个高兴哎,甭提了。
等压了电话,邓家英的心就又yīn着了。女儿有了意中人,固然开心,可接下来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那个地方还在痛,疼痛感明显在增qiáng。她不能倒下啊,女儿一应事儿还要靠她呢,怎么能?她狠狠心,站起,望住窗外。望着望着,忽然想起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