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双脚怯怯地走进去,眼神立马紧住。刚才在院里,老妇人分明穿得随便,里面就是平日家里穿的衣服,怕冷,外面又披件过时的棉衣。这阵,老妇人变了,她居然穿了一件锦缎旗袍,颜色是那种暗红色的,透着深沉,也透着年月的气息,领口高高竖起,掩住了半张脸。旗袍外面,又披一件宋佳宜们从没见过的外披,感觉把他们一下带到了民国。老妇人端坐在木椅上,双目灼灼。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为了保持某种威严,手里竟扶了根拐杖。
老妇人的打扮着实让四个年轻人吃惊不小,原来老妇人半天不说话,是在换装呢。宋佳宜好生奇怪,见他们也要换装啊,这个老太太真有意思。
宋佳宜哪里知道,老妇人白霓是有预感的,她用一生的等待证明一件事,她家的小露没夭折,也没丢,还在人世上。老妇人快要不行了,女儿早没了,女婿路波也没了,她要是还能行,不就成了妖怪?但老妇人坚信,在她闭眼前,一定能见着小露,上天不会让她空等。这一天,老妇人突然感觉到,她等待的时刻到了,她怎么能穿着随便地去跟她等了二十多年找了二十多年的外孙女见面呢,不能!
“都过来吧,走近点,让我看看,我眼神不好,看不大清。”老妇人开了口。
几个人站着,不敢乱动。老妇人又说一句,宋佳宜用胳膊肘捣捣邓朝露,让她前去。邓朝露一双眼睛失了神般看着老妇人,根本没感觉到宋佳宜手上的小动作。宋佳宜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几步,站在了老妇人面前。老妇人定睛瞅了她一会,摇头道:“不是你。”宋佳宜一愕,旋即明白过什么似的,过来抓住邓朝露,硬是推到了老妇人面前。
屋子里光线有点暗,这座小院的平房都很破旧了,基本是建在八十年代的,后来虽说也修缮过,但跟外面的建筑还是没法比。窗户小,透进的光亮自然就少,加上今天特殊的气氛,让人觉得就跟走进某个dòngxué似的。
“再往前一点。”老妇人贪婪地看着邓朝露,眼神里跳出激动的火花来。
邓朝露听话地往前走一小步,身体几乎要挨着老妇人了。秦雨和洛巴不知道老妇人要做什么,很是好奇。宋佳宜的心却怦怦跳了起来,她已经在期待着什么。
“再近点。”老妇人又说一句,僵直的身子早已在动,手里拐杖猛地丢弃,一双手跃跃欲试,想抚住邓朝露的脸。
但又不敢!
“你是……”老妇人抖动着的嘴唇终于张开,说一半,身子弹了起来,趔趄着,犹豫着,想扑过来又不敢扑过来。
邓朝露赶忙靠过去,脸贴给老妇人。老妇人挂满老茧的双手刚碰到邓朝露脸上,人立刻就像烫着了般,声音一下大了许多。
“你是露,小露,你是我的小露,小露,你终于回来了,终于来看姥姥了……上天呀,我白霓没白等,我终于等到了。雪衣,雪衣你听到了吗,露她回来了,回来了啊,就在我怀里……”
老妇人完全失了态,梦呓般地叫个不停,手上动作也连续变换着,忽而要捧邓朝露的脸,忽而又想贪婪地将她揽进怀里,刚拉进怀里,猛又推开,推到一步远的地方,伸直了目光看。
看着看着,又叫起来。
宋佳宜紧着的心腾地落地,身体也跟着松弛。唉,她叹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不大工夫,秦雨和洛巴也出来了。屋子里只剩了老妇人和邓朝露,老妇人的声音高高低低,一声惊接着一声惊,不多时,宋佳宜听到,邓朝露也哇地哭出了声。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灵,没人说得清。宋佳宜认为有,不然,老妇人那么大年纪,一双眼还是昏花着的,怎么就能在那么暗的屋子里认出邓朝露呢?想想,她这辈子,也就只见过一次邓朝露吧,那个时候的邓朝露还在襁褓中呢。秦雨更是想不清楚,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远比一个课题还难,只能眼巴巴看着宋佳宜,宋佳宜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一点质疑都不敢,也质疑不出。倒是洛巴显得从容,他说:“亲人的血脉是相通的,不用看,用鼻子就能闻得到。”见宋佳宜质疑,笑道:“草原上牛羊生了羔,你把羔抱走,它能顺着气味追到你家。就算几年不见,凭气味也能嗅出哪个是它的崽。”
“人家说小露呢,你敢拿羊比。”
“人就是羊,羊就是人,可人有时候还不如羊呢。”洛巴突然丢下这么一句。
不管怎么,邓朝露是找到了外祖母,苦苦等了将近半个世纪的老妇人白霓,终于把自己的心上肉等回来了。
这天老妇人亲自下厨,非要给他们做好吃的,说这顿饭怎么也得补上。邓朝露想去帮忙,老妇人黑下脸,佯装生气:“你这孩子,这顿饭我准备了几十年,你就成全我一次吧,带你朋友去玩。”
邓朝露失神地走出厨房,目光在院里转了几圈,找不到地方落下,只好走过来,拉宋佳宜去了另一间屋子。
宋佳宜又一次被惊到。这间屋子里摆了一些照片,是按年代摆放的。可以看出,老妇人是个有心人,她是把经历过的所有时代摆在了这里。只是遗憾,照片太少了,不然,宋佳宜一定能长不少见识,后来一想是自己贪婪,那个年代,能留下这几张照片,已经委实不易。
最后她们在三张照片前停下。一张邓朝露曾经见过,就是在路波chuáng头看见过的那张,另一张是全家福吧,老妇人在正中,路波和那个诗一样朦胧梦一样虚无的女子分站在两边。老妇人穿的正是今天穿的这件旗袍。
还有一张,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坐在chuáng上,手里抱个花布娃娃,嘴里叼着奶嘴,可爱极了。
宋佳宜心一动,转过脸来,认真望着邓朝露。“像,真像,怪不得她能一眼认出呢。换了我,也肯定认得出来。”
邓朝露眼睛痴痴的,像是被那个孩子迷住了。她似乎仍然不敢相信,那就是她,另一个邓朝露。尽管老妇人失声痛哭中已把什么也告诉了她,她还是不敢相信。她觉得一切太过恍惚,太过离谱,自己怎么就成了她的外孙呢。这个叫白霓的老妇人,怎么就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呢?后来她想到了路波,对不起,她现在还是叫不出那声“爸”来,依然觉得叫路伯伯亲切,再由路波想到那个从没谋面的女子,诗一样的女子,画一样的女子,听说她有一副好嗓子,能唱得山醉,能唱得一河的水停下,能唱得千里之外的鸟飞来为她喝彩,能唱得一县城的人丢下饭碗去给她捧场。当然,也能唱得让权贵动心,进而引来杀身之乱。
她叫程雪衣。他们都说,这传奇女子是她的母亲。
但她固执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唯有邓家英,才是她的娘亲。
邓朝露泪如雨下,这个时候她再一次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带她在龙凤峡水库长大的那些个坎坷而又艰难的岁月,想起母亲那永远不弯的腰,还有永远停不下来的那双腿。后来,后来她盯住照片里裹住小女孩的那棉棉的被子,记忆之门哗地打开,她在母亲的柜子里,多次看到过那被子,碎花的,白里红面。记得她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像宝贝一样藏着她?母亲当时有点惊慌,只说是她小时盖过的,舍不得扔。等她参加工作,就再也没见过那小小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