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朝露伸出手,颤颤抖抖中,抚摸住了那张照片。
第36章
历史总是灰色的。不,有时候它也是黑色。
变色的历史里,老是能挖出让人伤心的东西。
外祖母白霓就像一个古老的讲述者,她坐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张开那张沉默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嘴巴,把那段不堪回忆的岁月讲了出来。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啊,邓朝露虽然早就对那段荒唐而又残酷的岁月有所耳闻,但经白发苍苍的外祖母一讲述,那段岁月立马又跟她感受到的不一样。
“灭绝人性啊。”外祖母白霓说。
“我好可怜的女儿哟。”外祖母又说。
邓朝露先是流泪,接着流血,到最后,什么也流不出了。
北风呼啸,大地寒彻。外祖母抖落了一地雪花,抖出一地苍凉。
那年真正分开路波跟程雪衣的,不是那场运动,也不能归罪给造反派,而是程雪衣的美丽。
美丽是能毁掉人的,尤其一个能歌善舞的女人。
就在程雪衣的名字伴随着她的舞蹈还有歌喉渐渐变得响亮时,一双眼睛瞄上了她。更为可耻的是,这双眼睛一开始并不盯在雪衣身上,而是盯在母亲白霓身上!
“他是畜生,不,禽shòu不如!”外祖母白霓咬牙切齿地说。
这个人便是当时的龙山县革委会主任马永前。
正是那年马永前对白霓母女的垂涎,才导致了程南堰和路波的悲剧人生。“他是借运动的手啊,我知道逃不过去,为了保护女儿,我……我只能……”外祖母白霓哽咽着嗓子说不下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能启齿。
邓朝露心里黑làng滚滚,这样的历史,如果不是外祖母亲口说出,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可是,就这,也没能保护得了她,没能!”外祖母恨恨地擦了把泪,她把怨气使在了自己身上,邓朝露这边,却不敢再听下去,生怕外祖母再讲出更加荒唐的事。
但这又能怎样呢,该发生的,在那个年代照样发生了。马永前是在白霓身上得手了,这个来自上海的女老师,跟龙山的女人太不一样,简直勾掉了他的魂,做梦都想占有她。他是借用手中权力,还有这场伟大的运动,把程南堰打倒了。但是另一件痛苦的事又缠上了马永前,得手白霓后,他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了白霓青chūn美貌的女儿,那才是一口好菜啊,啧啧,看着都想。要是抱怀里,或者压chuáng上,那该多么销魂多么受用!就在马永前盘算着如何母女通吃时,打井队工人、后来的造反派头子陈怀发找到了他,向他告密,路波居心不良,不但反对这场伟大的运动,还对走资派程南堰一家情意绵绵。“情意绵绵”四个字刺激了马永前,马永前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想好如何整治路波了,这人若要不除,那口嫩菜就吃不到嘴里。于是路波很快被造反派揪出来,罪名之一就是保皇,保那个反动学术权威王之溢。
路波被发配到龙凤峡水库后,马永前加紧了行动,程雪衣的灾难就到了。母亲白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没一点办法。终于有一天,马永前带着几个人来到她家,先是大讲一通革命形势,然后警告她们,跟程南堰和路波划清界限。白霓怕啊,这天huáng昏,她把女儿叫到跟前,说:“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帮你,你去找柳震山柳书记吧,要是他也帮不了你,帮不了我们,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母亲的话雪衣怎能不懂,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地,她比谁都清楚。那双贼眼整天围着她转,一有机会,那双肮脏的大手就伸向她。程雪衣想到过自杀,想用这种极高的方式捍卫自己的清白。可是她的心上人路波在水库,她舍不得走啊,于是心一横,去找当时的县委书记柳震山了。
对马永前的所作所为,柳震山早有耳闻,对白霓一家的遭遇,柳震山更是痛心疾首。但是那样一个年代,他又能怎样呢,兴许,唯一能做的,就是斗胆成全她跟路波,用这种法子让马永前死了心。程雪衣哭着跟他讲完自己的境遇还有马永前的种种威bī后,柳震山沉思良久,说:“这样吧,我想办法让你见一面路波,到时候,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在一个漆黑的晚上,路波被县城一支造反派从水库押回来,关在了县城一个秘密的牛棚里。柳震山给出的理由,是像路波这样的保皇派,不能让他长期待在水库,必须接受更多的批斗。那晚十一点,柳震山支走看管的人,冲远处招招手,程雪衣幽灵一般飘进了牛棚。
一向矜持甚至连初吻都没有过的程雪衣,见到路波第一句话就是:“我给你吧,全给你,给了你,别人就不动坏心眼了。”
路波被吓住。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心上人,更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心上人被折磨成这样,紧紧地搂住雪衣,哽咽着,折磨着,却不知道搂住后又能做什么。
“给我一个孩子吧,我要给你生个孩子,哪怕生下我就死!”那晚,程雪衣死死咬住路波的肩,咬得快要出血了,才松开说。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完整的夜晚。
这个夜晚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
白霓说,雪衣怀孕后,马永前恼羞成怒,知道是柳震山从口作梗,一方面加紧迫害她们母女,另一方面又开始谋划如何让柳震山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怎样将这块臭硬之石搬掉。
白霓很快被打成反革命,罪名居然跟她的身份无关,说她天天早上念魔咒,恶毒攻击伟大领袖。那些诬陷她的人哪里知道,白霓早已信了基督,读《圣经》成了她在那个苦难年月里坚持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可那是一个读“红宝书”的年代,《圣经》这样的毒草早被打入另册。
不久之后,程南堰和白霓被发配去夹边沟,那是一个离谷水并不太远的地方,一路往西,荒无人烟的沙漠里,一个活着走不出来的地方。马永前发誓要让这家人进地狱了。程南堰跟白霓走的那天,程雪衣被装上另一辆车子,由造反派押着,开往炭山岭。
要感谢地主五斗。那年若不是地主五斗,路波是活不下去的,会被马永前活活折磨死。马永前一再暗示半瞎子,对路波严加看管,一旦发现风chuī草动,立刻向他汇报。半瞎子是发现了很多风chuī草动,未等汇报上去,地主五斗便站出来,说这事是他做的。那年工地上很多怪事奇事,其实跟五斗无关,最终却都跟五斗有了关。五斗在那年挨的斗,是路波的五倍还多。
五斗救的不只是路波,还有程雪衣。程雪衣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马永前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就恨得牙齿咯咯响,一双拳头攥紧了放开,放开再攥紧,最后,狠狠砸在了墙壁上。他骂半瞎子,骂陈怀发,骂柳震山,骂所有把程雪衣推向路波怀里的人。他做梦都在想的一口嫩肉,居然真让路波先给尝了,还怀了反革命的种。马永前原想,等把程雪衣发配到炭山岭,让手下变着法子折磨她,将她肚子里的孽种拿掉,然后再找机会将她弄到身边,这个馋死人的尤物,要不睡到,实在是不甘心啊。哪知程雪衣到了炭山岭,忽然就由不得他了,他虽然胳膊长,但上级不让他插手那边的事,更可气的,柳震山通过关系,竟然没让程雪衣跟别人一起接受劳动改造,而是把她转移到边上一牧民居住的村子,接受牧民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