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得实在受不了,觉得身子开始扁了,眼珠子都在往外鼓,我急了!从身子底下抽出一只手来往头前瞎划拉,不承想,有几块砖松动了——往外使劲一推,一个小缝儿透出了麻麻亮的天!当时不知哪来了那么一股子野劲,脸蹭着砖土,脚用力一蹬,再一蹬,像是在坚硬的液体里游了一小段,竟然钻出了废墟!出来一看,傻眼了。村庄的模样一点没了。磕磕绊绊在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废墟上,甚至辨不清脚底下原来是谁家的所在。知道哥还压在里面,就去找大人。这时才知道大人们已经忙乎了俩仨钟头——噢,原来谁家的房子都倒了呀!
三大人们救人的条理是非常清晰的,以青壮汉子为骨gān迅速组成几个扒人小组——因为一两个人根本抬不动坍塌的屋顶中的檩条、房梁以及上面的泥草。先救青壮年男子,这样可以迅速扩大救人力量。这在许多书中都有过描述的。还有一种有意思的现象,是最先救每家每户的壮年男人,似乎救出了这个人就等于救出了他们一家人。在当时农村人的心目中当家人在家庭中的位置最重,价值最大。一家老小都靠他活命。有这根顶梁柱,这个家就还在,6口变成两口还叫家,没了这个人,家就塌了,6口变成5口也不再是一户人家——孩子们就要随了别人的姓。人,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迅速自然而然地做出了这种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的选择。但这是一双9岁的眼睛看见的事实。那一刻,亲情、爱情、父母儿女情等等都要暂时让位给男人之间的一声招呼,一个眼神。于是,我想起了一句俗话: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
所以,当时我奔跑呼喊着叔伯们来救哥哥的声音和我们在废墟中的呼喊效果是一样的。我急中生智,硬是抱住一位叔叔的腿,硬是将他拽到我爬出来的地方。这种行为有些过分,但又没什么错,在那种情形之下,谁又好意思把一个逃出废墟,带着哭腔央求的孩子一脚踢开。于是,几个人喊着一二三掀起房顶,七手八脚把哥救了出来。说实话,我从一钻出来脑子里就想着一个人——哥,等哥出来了我俩忽地一想:哎呀,妈还在东院不知咋样呢!当时除了我和哥哥,村子里不会有人想到她,因为爸爸在一百多里之外的盐场。
>
九岁的清晨(2)
连载: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作者:冯骥才,陈建功等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四天大亮。村子里大部分人都救出来了,不少人开始商量到四里八村的亲戚朋友家望望(看看)去。妈妈埋得很深。两个年龄加到一起才20岁的儿子没有足够的力量救她出来。我们叫来二堂兄。一个大人俩小人儿忙乎了有四五十分钟,掏了一个两三米深的dòng,才让她浮出土面。清瘦的母亲满头灰土,脸色惨白,后来知道她当时正怀着小妹。她在几米深的废墟里坚持几个小时的姿势是:背朝上,手脚狠狠撑在炕上护着腹部——几个月后,在简易房里降生的小妹安然无恙。现在回忆起地震中那么多人,母亲给我的印象最深,她一个人睡在一间房子里,地震发生后被埋压,没有哭,没有徒劳地叫喊,见了一粒玉米中的小虫都会吓得哆嗦的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在灭顶之灾中没有一点惊慌失措,一丁点都没有。我们扒开房顶,可以与她微弱的声音对话了:“海儿头!”
“妈,我在这儿呢!”
“嘎头!”
“妈,我也在这儿呢,我是自个儿钻出来的!”
“你俩没事,妈就放心了……”
“妈,我二哥我们仨扒你来了,挺住喽,妈!”
刚过门不久的二嫂急是急火是火地老远喊着二哥跟她去北村的妈家。我看见二哥直起身子怔了一下,又伏下身使劲拽起顶篷里的木条。妈在废墟里,上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平静地说着让二哥走,自己没事之类的话, 那语调真像是在从容地聊天。
五村里一共有8人遇难。在当街北边的麦秸垛旁,他们躺在自己母亲、奶奶的怀里。尽管母亲等一些懂些救生知识的人已经无奈地默认了这种事实,但亲人们舍不得松开他们,直愣愣盯着一张张凄白的脸,乞盼着奇迹发生。
造汉字的人肯定是神仙,“震”字上面是雨,下面是辰,1976年恰是丙辰年,地震发生后就下起了雨。
雨,在早晨慢慢大了起来。我看见衣不遮体的薛曼云径直朝村里惟一仅存的建筑——她家的猪圈走去。她拉开圈门,猫腰进去,朝那头以生仔来换取她家生活主要来源的老母猪狠狠踹了两脚:该上哪上哪吧你,人都没处待了……那个体壮如熊的家伙不解地望着多年服侍它如菩萨的女主人,恋恋不舍地悻悻走了。走到当街东头要拐进野地的时候还回头望着变形的村庄愣了一会儿。薛曼云我三奶迅速清除了猪粪,将猪炕铺上稻草,把老人和伤员背扶进去。事后想来,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引以自豪的一件事,不说这件事庄里很多人都会记一辈子,仅仅走进猪圈的人起码有一半以上是心怀愧疚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还有什么事会求到这个老娘儿们!她平时少与左邻右舍往来,又因连生了三个女儿而更让人瞧不起,那三个女孩谁也不知唤什么名儿,除了学校老师,几乎所有的人都喊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因为家里没有壮劳力,又没儿子。处处受人欺负。而且,一个月挣五六十块钱但两三个月回不来一次的在芦台铁路上晃旗的丈夫,更为别人忌妒和欺负奠定了基础。这么说吧,就是这么一个人缘极差的人做了一件最扬眉吐气的事,那个形如灰色大吉普的猪圈在那一天成了村子里的“司令部”,连队长指导员这样的大官都在那猪圈门前低了头。
六村东挖墓xué的人回来说,真要天塌地陷了,玉黍地里五六处往上蹿水蹿沙子呢!很多人都对这样的小型沙堆记忆犹新,面积有半个炕大,高不到一尺,很白很细的沙——像压扁了的富士山的模型。电道(马路)上开始有车有人了,没事的青年和孩子们都伸长脖子站在路边上打探消息,每得到一条信息就跑回庄里报告去。
“陡河的水下来了,赶黑就差不离儿到这儿啦……”
“南边听说要来海啸,làng头比房脊还高呢!”
“天塌地陷!”
“天塌地陷?”
“地里都冒水咧,顶多一两天就沉下去了。”
即有的事实面前,没有人会相信还能活下去。于是,我看见了人们面临集体毁灭前的从容表现。没有一个人坐立不安,没有一个人呼天抢地,没有一个人四野奔逃,也没有一个人语无伦次,浑身发抖……我事后问过几位长辈,他们和他们的说法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家都没了,还咋活啊?天塌地陷,能往哪跑哇!赶上啥是啥吧……
平静、安详。苦雨淅沥的上午,村子里已经听不见哭声。几块残砖碎石支起的两口大铁锅上,熬着糯米粥和茶汤。景友老叔还提议杀了队里的一头毛驴。当时也倒是有几头流离失所的猪在村边转悠,但没人想杀猪的事——喜事和逢年过节才杀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