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肉不好熟,垂涎欲滴饥肠辘辘地等。浑身jīng光地来回溜达,候在电道边上听风儿。忽然看见一辆一辆小汽车往南边涧河盐厂和柏各庄方向驶去。有后面带风翅的(螺旋桨)水陆两用吉普,有甲壳虫状农村很难见到的小卧车。上过高中的本家三哥说,瞅着吧,大官都往涧河海边船上跑了,看来北山陡河的水是下来了,回去把木头归拉归拉扎几个筏子吧,赶紧!还有人说大水一会儿下来了,你们海伢子就爬到树上去啊,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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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的清晨(3)
连载: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作者:冯骥才,陈建功等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人们谈论着灭顶之灾的时候,并没有一点骇然,像说着外星人的事情。
七地震后,过了两三天的样子,受了重伤的景开大叔家的二香和景生大叔家的秀云才被转走。九岁的一双眼睛,微型摄像机一样记录了那个特殊时期,特殊人群的微妙变化。无独有偶,像薛曼云我三奶的翻版,几乎与此同时,庄西的章举明表叔端来一筛子huáng瓜和火柿子(西红柿),他低声说大伙吃吧,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活到哪算哪儿吧……对他的举动,大伙儿都有点纳闷,而最惊诧的当然是我。那时候是以粮为纲,上面批“种菜轻粮”(据大人们偷着说西边哪个公社还为此打死过人),村里少有人敢种蔬菜瓜果。章家是外来户,受到的监督自然少一些,有机会偷偷在院子里栽了两畦秋huáng瓜。孩子嘴馋,淘气,有次我跳进去摘了两个拇指粗的小huáng瓜,被当过兵善于冲锋的表叔以百米速度追打了一当街……
灭顶之灾让所有的人都变得善良起来。
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这些熟悉的词语找到了它们真实的对应。几十口子全村男女老少住在马路边搭起的长棚子里,吃大锅饭睡大地铺,真是实实在在过了几天艰苦而友爱的共产主义生活。
后来情况慢慢有了些好转,也有了些变化。有些人开始把亲戚朋友送来的吃的穿的背着人掖到铺盖后面,有的人开始把从大队领的衣服抢着穿到自己孩子身上,还有人把空投下来的大饼都藏馊了,让满大棚的人闻着骂街。总而言之,当人们发现天没塌下来地也没陷下去,还要一家一户过日子的时候,私有制又出现了!小队指导员我叔伯二叔李景斋在电道边上发表了全村人都搬到北边的尚德村和自力更生为主救济和互相帮助为辅自建简易房的重要讲话。到了北庄,每家画出一块地方自建简易房,盖到一半都发现材料不够。于是都想到了马路边上那个“共产主义大窝棚”,大人碍面子不好意思的,纷纷暗示自家孩子去抢窝棚上的苇席、木杆,我清楚地记得和哥哥小宝三清架着排子车,光着脚在柏油路上狂奔驰骋的欢快情景。啥时候碰见贾樟柯,非撺掇他拍成电影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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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1)
连载: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作者:冯骥才,陈建功等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王志勇我冲着大舅家的小表弟有刚说:“我的手没了”。惟一的一次,主动提醒别人注意我的残疾。他坐在一堆gān草上,嘻嘻地笑,似乎觉得我是把胳膊藏掖起来逗他玩。“哇!”的一声,二舅家和我同龄的表弟有志上前一把搂抱住我,号啕大哭——二妗子地震中也被砸死了。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的哭声让在场的大人们,瞬间眼泪决堤。
生活是不能假设的,这是一个常识。我清醒地知道,我自己,一个当年只有八岁的孩童的命运脚本,已在1976年7月大地几秒钟的剧烈摇撼中,被彻底篡写了。
我的胳膊是在转到河南新乡市后锯掉的。当我们作为头一批回唐山的伤员快要登上火车时,送别的站台上,管chuáng的一位姓卢的护士长在别人的搀架下,哭成泪人。她不顾一切冲上前,搂着我的脖子,蹲下身,紧贴我的脸,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一定看到了蛰伏在一个残疾孩子身上的未来风bào。
站在废墟瓦砾láng藉的唐山火车站,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颤抖,我的身体在颤抖中瑟瑟缩成一团,上下筛糠。我用目光盯着周围人的脸,极力想搜寻一点惊恐的表情来印证我的惊恐,但在一张张脸上读到的,除了麻木之外,还是麻木。
那是一个地震中刚刚截去右臂的八岁的孩子,从河南新乡乘了两天一宿火车后的错觉。准确地说,是“感觉暂留”。已是酷暑褪去的八月底,天空yīn丧着脸,风乍起,含着雨腥味的秋风扬起我右侧空dàngdàng的衣袖,像是一种不怀好意的逗弄。惹恼一个独臂儿童、让他暗憋一肚子无名火的,有时仅仅是一阵起于青萍之末的秋风。你能把秋风怎样?你能把不怀好意怎样?自打胳膊锯掉后,我对空去了的右侧的敏感更细微了。截肢手术后,我从全身麻醉中醒来,睁开眼睛看见那么多人围拢在病chuáng前,感觉身体的右侧有一股麻苏苏的电流,像一条细若游丝的蛇,钻来窜去。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老姨,我右手的小拇指痒,你替我挠挠。”我当时非常不解,老姨闻听这么点小事,为何顿时泪落连珠子。我以为我的右臂仍在打着牵引。
四十多天前的蓝光闪过之后,唐山,换了人间。家园在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唐山的重建,就是把地狱再次变回人间。四十多天里,我们经历了地动山摇,天塌地陷,生离死别。父亲、母亲、大哥和我截肢后的伤口并没有完全愈合。新乡的医生根据来自唐山的消息说,上海的医疗队还驻扎在地震灾区,如果我们愿意作为头一批“康复”的伤员回家,后期治疗不会比留在那里差。我们感谢新乡人民的无私救助,可心魂深处的伤口到哪里去治愈?我们只想回“家”,虽然“家”已在大地几秒中的震颤与痉挛中夷为平地。回家,其实只是回唐山。
下了火车后,我们站在车站的废墟瓦砾上等了许久,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有两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意外重逢,涕泪滂沱地紧紧拥抱。一个说:“天不灭曹啊!”
另一个说:“两世为人呐!”
这两句话,至今犹存耳畔。我当时并不解其意,日后被同样记得很牢的父亲反复叹赏,长大后才渐渐通晓。
终于,等来了接我们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一句话。烧柴油的拖拉机在“突突突”地噪声中,冒着呛人的黑烟前行。眼前的城市已不能叫城市,脚下的街道已不能叫街道,满目残垣断壁,街边搭着窝棚似的简易房。我们的心上坠着铅,在剧烈地颠簸中,一点点向着无底的深渊坠着。
缺了姐姐的全家还是全家吗?姥姥已震亡的姥姥家还是姥姥家吗?我们全家无处可去,只能投靠市郊的姥姥家。姥姥家的深宅大院曾是姥爷早年开糖坊创下的基业之一,解放后,糖坊在“公私合营”之时充公,连同几十亩上好的肥田。日后四个舅舅娶亲,女方来相家,人还没见,“家”已相中。震前,不知是谁淘气,用镰刀将二门门框的木楞削去一小片,母亲察觉后心疼不已。她是家中的长女,与弟妹间隔很多,为了帮着父母gān活,母亲直到30岁才出阁,娘家的一砖一瓦都有她的汗珠子滴在里面。如今可怜一片废墟,折断的房梁、木檩,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仿佛劫难中的伤员。它们曾支撑着一个大家族遮风避雨,迎娶儿媳,传宗接嗣,地震中,却成了屠亲害主的凶器。只有原先大门口那棵皂角树,撑着硕大的树冠,岿然不动,它的树龄已逾百年,光yīn荏苒,沐风栉雨,却仍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仿佛陡地高大了许多。我最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像只猴子似的攀爬到顶端,手搭凉棚,眺望远方假想中的敌情。它曾是我的空中乐园,我的望塔。如今,我只能在树下,仰着脖子,凝视它的枝叶婆娑,谛听她们在风中的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