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孩子日渐消瘦,家里人愁眉不展,请医生,看大夫,银子像泼出去的水,就是听不见回响。一日,他姥姥带小飞遛弯,溜到坡子街,姥姥买臭豆腐,给小飞吃,小飞不看臭豆腐,眼睛挂在街边的卡车上,拽不下来。他姥姥左看,右看,不明白小飞为么子喜欢上这么辆破车。这是辆1986年产的141解放。车身斑驳,蓝蓝绿绿,栏板上挂满泥,前轱辘左扭,后轱辘瘪了气,歪歪斜斜,从楼上看,像只没人要的懒汉鞋。但是小飞着了迷,满面红光,他姥姥见了,大喜,找来小飞妈,俩人四处打听卡车的主人。主人是河北人,跑运输的,拉一架电视塔来到长沙。小飞妈说,我家娃要玩儿你的车,把钥匙拿来。主人说,你是谁,凭什么让你玩。小飞妈说,不是我玩儿,是我家娃玩儿。主人说,谁家娃也不行,这家伙是用来吃饭的,不是拿来玩儿的。小飞妈不耐烦,跟个孩子计较么子,你这破车跑不了俩星期,就散架了。主人说,跑不跑得了,你说了不算。小飞妈看一眼卡车,问,你跑这一趟能挣多少?主人说,三四千吧。小飞妈说,你让我家娃上车,一小时五百,他玩腻了,我给你钱。主人说,玩儿去。小飞妈说,一千。主人眼珠子转,说,要不这样,这车,我五万块卖给你,你家娃随便玩。小飞妈说,我想想。歪头看小飞,小飞正扒着车镜向里看。小飞妈说,两万,我买了,不卖就算了。主人说,卖卖卖。主人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开车门,左扭右扭,却不开。主人急眼,竟冒出句长沙话,碰哒鬼咧。
小飞上了初中,他爹开始发达。从市里调到省里,官职连升三次,从楼房搬到别墅。房子变大,客人变多。客人一进门,拎一包东西,先进小飞屋,摸摸小飞头,笑眯眯,恰饭哒冒(吃饭了吗)?小飞埋头玩游戏,不答话。客人把东西放在桌上,笑说,你阿姨从欧洲带回些小玩意儿,不知你喜不喜欢。小飞爹闪过小飞屋门口,见小飞对客人埋头不理,厉声斥责,大大问你话,你耳朵堵塞了哇?小飞抬头,朝客人鞠一躬,大声说,大大好。起身出屋。小飞爹赔笑,细伢子不懂事,欠打。客人眉毛笑开花,不碍事,不碍事。小飞爹说,东西就拿回去吧。客人笑,不碍事,不碍事。
小飞家里每天进出十几个“不碍事”客人,笑眯眯进,笑眯眯回。小飞爹怕母子俩麻烦,又在郊外买了套别墅。开始时,小飞爹一周回两次郊外的家。后来,一周回一次。再后来,一个月回一次。最后,小飞爹gān脆不回。每个月打发司机送去客人带来的礼品,捎一沓子钱。司机不再是那个铁塔一般的司机。小飞爹升了官,房子要换,车子要换,司机也要换。这个司机是山东人,幼年学过武,一件青灰色短衫,一年四季不换。个子不高,胸膛不阔,宽额窄腮,两条前臂绷出筋来,看上去没有“铁塔”威武,却jīng明gān练。司机每次过来,放下东西,匆匆而去。一日,大雨,又来。司机敲门,往常是小飞来迎,这回是小飞妈开门。司机放下东西,从纸袋子里掏出一沓子钞票,直愣愣地伸出手,眼睛不瞧小飞妈。那日,小飞妈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满身兰花香。穿一条连体蓝纱裙,透过薄纱,雪腿隐隐。小飞妈接过钱,眉目含笑,望着司机。司机头更低,转身要走,小飞妈拽住司机手臂,说,你风里来,雨里走,也辛苦了你,雨大,车轱辘吃泥,不好走,进来吃碗汤,暖暖身。司机回头望,雨若密网,兜住苍穹。远处街道,三两雨伞,并排蠕动。
天空暗得发紫,像块铅板,要压下来。小飞妈笑,别看咯,这雨下不住的。司机点点头,埋头往里进。小飞妈说,脱靴子,脱靴子。
小飞称呼司机为胡叔叔。胡叔叔从一个月来小飞家一次,变成一周来一次,后来一周来两次,最后,有事没事也要来一次。小飞妈辞了工作,每次胡叔叔要来,都洗得香喷喷。头发湿漉漉,满身兰花香。这日,小飞妈说,小飞啊,你朋友过生日,你不去?小飞说,他上周过的生日。小飞妈塞一笔钱给小飞,孙大大他儿子上次请了你,你这次也回请他。小飞说,不去。小飞妈说,怎么不懂事,你爸爸跟孙大大是老战友,现在都是省gān部,又是你爸爸的上司,礼尚往来你晓得不。小飞说,不晓得。小飞妈气急,不晓得,也得去。小飞说,好好好,我请他,但今天不行。小飞妈说,为么子。小飞说,不为么子,就是今天不行。小飞妈望了望挂钟,说,那你去找你爸爸,你两三月见不着你爸爸两回,去找他,跟他聊聊天。小飞说,你为么子不跟着去,他为么子不回来?小飞妈一时语塞,说,妈妈不舒服。小飞说,那我陪着你。小飞妈气哭,转身出屋,抽噎着,细伢子,跟你爸爸一个死样,都不叫我安生,都不叫我快活,都不叫我好。
小飞说,那天我回来,看见一条领带掖在客厅沙发的缝里,等我从屋里出来回到客厅,那领带又没了。小飞妈站住回头,说,么子领带?你说么子?小飞冷笑,你道我不晓得,装么子傻,那司机平日里只穿一件青灰短衫,自从三天两头朝咱家里跑,西服笔挺,皮鞋锃亮,一条蓝色印花真丝领带,光滑滑,直溜溜,牙齿白闪闪,他一个司机,穿成这样,gān么子?谈生意,还是会jī婆?小飞妈冲上去,挥手一巴掌,骂道,你个冒卵子的,造反啊!去找你爸,我养不了你!小飞捂着脸,冷笑说,你当然养不了我,你还不是我爸养着,你和那司机的事,我早告诉了我爸。小飞妈脸色惨白,双唇没了血色,身子颤起来,蹲在地上,半晌,不讲话。小飞有些于心不忍,低声说,妈。小飞妈突然跳起,又是一巴掌,小飞闪过,小飞妈抡了个空,手掌打在墙壁上,发出皮肉骨响。小飞妈一愣,突然大哭起来。小飞慌了手脚,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门铃响。小飞妈抢去开门,被小飞一把拉住,拽倒在chuáng边。小飞开门,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一身黑衣,两撇小胡子,眼眶深凹,既没穿青灰色短衫,也没戴蓝色印花真丝领带。小飞问,你是谁?男人说,我是刚调来给谭副省长当司机的。大家叫我龚叔。小飞说,姓胡的呢。龚叔缓缓摇头,不晓得。小飞妈跑过来,推开小飞,为么子不是胡琛,为么子换了你?龚叔躬身微笑,谭夫人吧,你好。小飞妈推一把龚叔,龚叔后退几步,依旧微笑。小飞妈叫嚷,用不着你管!胡琛呢?龚叔说,我不晓得么子胡琛。小飞妈知道事情败露,泪眼婆娑,哭,你们把胡琛弄到么子地方去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龚叔不答话,转脸向小飞,你是小飞吧?小飞点头。龚叔说,你收拾收拾东西,随我去吧。小飞说,去么子地方。龚叔说,北京。小飞说,为么子去北京。龚叔说,谭副省长jiāo代的,让你去北京上学,入学手续、房子、车子、花销,一切备齐。小飞说,我在长沙待得蛮好,去么子北京,你跟我爸爸说,我不想去。龚叔说,冒办法,我的任务就是接你去北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小飞怒,你算个毬!挥拳向龚叔,龚叔拿住小飞手腕,皮笑肉不笑,少爷,我是下人,gān么子跟我过不去?小飞手腕酸疼,大嚷着,不去,就是不去!我要跟我爸打电话,我要跟他打电话!龚叔叹口气,突然身子一矮,左手抄起小飞腰,将小飞扛起来,朝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