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车门,小飞敲着车窗,大嚷大叫。恭叔望一眼小飞妈。小飞妈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恭叔从后备厢里取出牛皮纸袋,走到小飞妈身旁,递过去。小飞妈不接。恭叔硬塞到小飞妈手里,转身开车门。此时,天突然暗下去,云彩变沉,朔风乍起。车子一响 ,雨点便砸下来。
车窗被打湿,小飞望去,车外景物变软,小飞妈蹲在门口,身子呈波làng滚动,后慢慢撕扯,拉长,头与身子不在一处,逐渐重叠,成粗重的蓝线,又捏在一起,团成球,犹如水母,一缩一张,一吐一吸。小飞擦擦眼,转过身,低下头。恭叔说,你妈要找那姓胡的,找个鬼么子,老子斩光了他手指,掏净了裤裆,这辈子再冒那念想!小飞低着头,不言语。恭叔摸出支烟来,点燃,深深吐一口,说,那姓胡的有些门道,会摆个架子,打折了肋骨,还往上蹿,了不起!小飞说,你很能打?恭叔嘿嘿笑,说,谈不上,我催债的出身。小飞说,你能不能教我?恭叔说,教没用,打人,关键看胆,下手要黑,要快,急了就朝裤裆上撩,江湖道义,唬冒卵子的!
低空中一声炸雷,恭叔手一抖,骂道,嬲你妈,鬼天气!
小飞在北京,和一群公子哥结jiāo,开始不习惯,跟着混。慢慢地,族群开始割裂,北京的和北京的混,外地的与外地的混。后来,外地的也抽离开,河北的与河北的混,江苏的与江苏的混,东北的与东北的混,湖南的与湖南的混。小飞有钱有势,跟着恭叔学了几个狠招,很快成了湖南圈子的头头。小飞开始得意,恭叔说,别臭美,人家跟着你,看的是你爹,不是你,你想靠得住,名声大,就得拔几杆旗子,端几窝鸟巢。小飞听了恭叔的话,瞄准了最横行的东北圈,花大价钱雇了两车打手,把几个东北刺儿头打了个半死。东北圈子炸了窝,从黑龙江调来人马,扬言要血洗湖南蛮子。小飞慌了,恭叔说,你要么就认,要么就硬拼一回,他们表面上咋咋呼呼,实际多数只认钱,为兄弟,为jiāo情,他们不会拼命,你打通关系,收买人心,搅散了,扰乱了,然后一鼓作气,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他们知道疼了,自然怕你。
小飞事事按恭叔所说的办,威风八面。跟着一起混的兄弟,脸面有光,外界给了称呼,叫作“三环十二少”,几个人得意,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恭叔说,南城这一带,没人再敢管你,可以北上了。小飞无此志向,说,我在这一片儿玩,没人打搅我,我挺知足。恭叔一笑,不再多语。小飞撒了野,想起幼时志向,便一股脑买了三辆跑车,每到深夜,小飞便拣一辆,在三环路上咆哮。他如今开什么车,都觉得像幼时开卡车一般。再好的香水,一进车里,便想到皮革味、汽油味、司机脚臭味。他打开顶篷,空气兜进来,依然嗅得到。那味道容易让他想起他妈。数年过去,他对家事不闻不问,恭叔偶尔说起,他也立刻转移话题,或者gān脆不听。只有一次,恭叔提了一嘴,说,小飞,你妈走了。小飞身上发软,说,死了?
恭叔摇头,不是,是出走了,保镖去接你妈,推开门,人走屋空,桌儿上有一封信,写了一行字,却划掉了,另写一行,又划掉了,看也看不清,不知道去了哪儿。小飞说,没去找过她?恭叔说,找过两三天。小飞说,两三天?恭叔说,两三天。他不再问,想起与小飞妈最后一面那天,心里像下过雨。
小飞一边想,一边往楼上走。你们他妈玩过什么!撞过车吗,压死过人吗,飞过叶子吗,用整箱的皇家礼pào洗过车吗。来到二楼,推开一扇破铁门,里屋一小子面huáng肌瘦,蹲在一墙角,手被塑料扎带捆在暖气片上。那小子抬眼,望见小飞,张嘴说话,喉咙却是哑的。小飞望着他,脊梁上冒汗,心里却想,你们他妈绑过票吗。
小飞拉过一把椅子,“你爸来找过你。”
那小子抬头问:“什么时候?”
小飞说:“昨晚比赛,侯小杰那孙子带着你爸,开着车乱闯,没下车呢,先吐了,回家养着去了。”
那小子垂头:“跟他没关系。”
小飞说:“跟我有关系,你泡我马子,这账该算还得算。”
那小子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半个月没见荤腥,粥都是稀的,你还想怎么着?我给你磕一个?”
小飞没回答他,从地上捡一根生锈的铜棍,掏出布来擦。
那小子一低头,“来来来,快一棍子敲熟了我!”
小飞哈哈笑。走近,一棍抡在暖气片上,发出铮铮声。那小子头扎下去,蜷成一坨。
“你爸什么来头?”
“开小卖部的。”
“以前混过?”
那小子不言语。
“北京话讲,老pào儿?”
那小子还不言语。
“我不管是老pào儿,还是他妈老枪、老妖,不讨个说法,我就活活把你饿死。”
那小子说:“怎么都行,别找那老东西麻烦。”
小飞笑了,“行,还挺仁义,我还以为你就是个闯了祸还找家长圆事的没谱儿货。我不找他麻烦,但是他找我来,我可没法把持,我把持住了,我底下的兄弟也没法把持。”
那小子脸通红,不言语。
门被推开,一个上身粗圆的家伙闯进来,“飞哥,昨儿晚上的那老头儿来了!”
小飞用铜棍一敲门,看一眼那小子,“嬲你妈妈别,老马屁来喽。”
第八章
捌
这一巴掌扇得他毛孔舒张开了,唤起了嗅觉,闻到的是久远以前,后海冬天的味道。
六爷一进修理厂,就头晕。他闻不得漆味儿。他一进去,几个年轻人把他围成一圈,虎视眈眈。
六爷拿眼扫,一圈儿人染着huáng毛、绿毛,打耳钉,戴鼻环,嘴里嚼着口香糖,黑色马甲亮出铆钉。
六爷笑:“古惑仔,洪兴帮,什么时候丰台改铜锣湾了。”
一绿毛嘬着牙花子,操一口外乡音:“你丫来gān吗?”
六爷回头望绿毛,一脸正经:“‘丫’的音不要发太重,一嘴顺下来,好像有‘丫’,又好像没‘丫’,模模糊糊,模棱两可,才地道。一听你这北京话,就知道你是河南人。”
绿毛听愣了。旁边一姑娘,凤眼朝天,张嘴就骂:“老屁眼儿哪儿他妈那么多废话,瞅你一把年纪,是不是糊涂了把这儿当跳广场舞的了,没bī事赶紧滚蛋,你舞伴儿还等着你呢。”
众人笑。
六爷上下打量那姑娘:“一屋儿里就你捯饬得热闹,耳钉、鼻环、挂链一样不差,皮里挂着铁,就算不嫌沉,你就不怕走路叮当乱响闹得慌?一姑娘家,‘bī’‘bī’不离口,嘴像倒泔水的,chuī口气,哈出一万只苍蝇来。不是我性别歧视,女孩儿真不适合混出格,闹大闹小还不一样是别人护着你,护归护着,等有了孩子,你能分清是谁的吗?”
那姑娘蹿儿了,刚变脸,楼上有人笑,“挺大岁数一老爷子,跟姑娘掰扯上了,真能挂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