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火儿在面摊儿gān了仨月,吃了仨月云吞面。老板给的工钱不多,却给他找了地方住,房子虽破,但不要租钱。洋火儿省吃俭用,凑了些钱,便跟老板告别。去了西湖路灯光夜市,用竹竿撑起一个档口,开始倒腾裤子。那年月,西湖路灯光夜市还冷清,一两百个摊位,夜里人流亦不多,常年是几个闲得蛋疼的酒徒溜达。
洋火儿第一天开业,无人问津,要收摊儿了,几个巴基斯坦的大胡子过来,拎起裤子,左翻右翻,捏在裤腰间,叽里呱啦连比画带说。洋火儿开始还耐心等,后来看他们有说有笑,还把裤子套脑袋上,就火了,说,孙子,你们玩儿我呢是吧!抢过去,夺过裤子,几个大胡子瞪着眼哇哇叫,洋火儿从地上抄起把竹竿,说,叫他妈什么叫,不买滚蛋!几个大胡子吓住,一边往回走,一边嘴里不停叽里呱啦地念叨。洋火儿扔下竹竿,心中颓丧。旁边一个倒腾蛤蟆镜的说,兄弟,给你提个醒,这么横,待不长久。洋火儿没言语,闷声收摊儿。
一周的生意,冷冷清清。洋火儿开始想辙,先把人凑起来,再捞成本。于是买一送一,后来送二。摊儿前的顾客开始密起来。他又把裤子进行分类,工人、妇女、小孩儿、个体老板、外宾,这些人喜欢什么,统统分类,每类贴上标签,价格码好,清清楚楚。自己砌了块儿石板,在上面涂抹均匀,画一个今年最cháo款的衣服模特,写几行标语。安一个大号电灯泡,那时西湖路灯光夜市摆个摊位,一个月三十元管理费,六元电费,相当于一个人半月工资。别的摊儿主看他安那么大灯泡,心里替他疼。
人越来越多,洋火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密集,顾客朝他这摊儿瞄上一眼,他立刻贴上笑脸。临近80年代末,大批“北客”奔赴广州,“老人头”、意大利皮夹克、牛仔裤、喇叭裤、蛤蟆镜,甩下一打“大团圆”,眼睛眨都不眨。夜市的摊位迅速增至几百家,撑起一条“档龙”。这些“北客”多是批发商,回到北方,转手高价卖给当地人,迅速脱销。
洋火儿跟着这些“北客”,从“街边仔”变成“倒爷”。一年的摆摊,令他迅速掌握了哪里能够批发市面上最cháo最新的款式,蝙蝠衫、踏脚裤、花衬衫、情侣装,香港那儿刮一阵风,洋火儿就顺风 将火苗子chuī旺。
不到半年,手里的钱宽绰了,雇了几个人替自己倒腾,一直到90年代中期,洋火儿辞退了手下,带着几年来积攒的钱,回北京开了个厂子。多年来狱里那帮朋友都朝他聚拢。他用钱通融上面,底下狱里朋友帮他平事,没两年坐起了凯迪拉克,顺风顺水,黑白通吃。
六爷望着洋火儿回过神儿来,说:“卖pào仗也能赚这么多钱?”
洋火儿笑笑:“我现在可不只是卖pào仗的,我做化工原料呢,整个华北地区的大大小小的造纸厂用的亚硫酸盐都是我这儿出的。”
六爷说:“我看电视上说那玩意儿不是有毒吗?吃了致癌!”
洋火儿说:“那是亚硝酸盐,亚硫酸盐不能吃。”
六爷说:“反正你们这些资本家都是为了赚钱什么事儿都敢gān。”
洋火儿哈哈大笑:“哥,我可没有,你怎么样?孩子好吗?新嫂子有没有?”
六爷:“还那样儿,对了洋火儿,你不娶一小的吗?怎么样了?”
洋火儿:“你问哪个?”
六爷哈哈大笑:“真他妈有出息!长大了长大了!”
洋火儿凝视着他:“再大也是您弟弟!”
六爷听了这话,点点头。
洋火儿:“六哥,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六爷犹豫了一下:“没什么事儿,我就是今天路过,顺便上来看看!”
洋火儿:“您要是有什么事儿需要弟弟我帮忙的,您就说,咱们兄弟之间是过 过命的,用不着客气!”
六爷尴尬:“真没什么事儿!”
洋火儿:“那哥,您要是没什么大事儿,弟弟也就不跟您客气了,我就先忙点儿我的事儿了。”
六爷:“你忙。”
洋火儿站起身:“没办法,您也理解,事儿太多。”
六爷只是一个劲地说:“你忙,你忙!”
洋火儿看看六爷根本就没有动弹的意思。
洋火儿:“六哥,您是不是手头儿紧?”
六爷:“手头紧?我什么时候手头儿紧过?我你还不知道,够吃够喝成了。”
洋火儿站起身,来到身后的保险柜前面,打开了保险柜。
他从里面拿出了两万块钱的现金,放在了六爷的面前。
六爷:“哪出啊这是?”
洋火儿:“这钱您拿着,有急拿去救急,没急闲用,不用还给我!以后您再有什么事儿,一定先跟我的助理约一下,有时候实在分不开身!”
六爷凝视着他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洋火儿,叙个旧真拿我当要饭的了?我告诉你,今天这趟来,就是念在咱们过去的情分上过来看看,也就正好路过,你这么着有一句没一句全是钱的事,咱以后就没法再见了,你记住喽,谁都有好的时候,谁都有背的时候,别把哥几个这点事全弄拧巴了,放心,以后绝不登门!”
说着,六爷就往外走。
洋火儿:“哟,六哥,您千万别生气,我洋火儿不是那人,我送送您—”
六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局气!”
第十章
拾
六爷孤独地走着,越来越慢。
楼下的人围着,大家还在抬着头望着楼上,谈判继续着。
六爷抬头看,他突然心脏绞痛,他努力按着心脏,头上开始出汗。
轻生人突然作势要跳,底下一片惊呼,楼顶警察拉来家属大声喊话,轻生人又哭着坐回去,底下观看的人群又一片叹息。
有协警喊着大家安静。
六爷看着这一切,突然铆足劲大喊:“别拦着,让丫跳,摔死丫的,也砸死你们这帮孙子!”
人群突然静下来,人们看着他,六爷讪讪地笑笑,艰难地走出人群。
六爷孤独地走着,越来越慢。坐在地上,蜷缩着。
有人发出了尖叫声,警察循声转头,发现六爷倒在地上,呼吸艰难。
人们又向他围拢过来,有人喊别碰他,谁碰赖上谁,无人上前。
六爷迷糊着眼儿看,全是奇形怪状的人,一只猫上前嗅着他。
深夜的医院急诊室,灯光清冷,坐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人,东倒西歪的人们发出各种痛苦的呻吟。
一个有刀伤的学生被同学们急匆匆抬进来;一个孕妇疯狂地揪打着丈夫;两个警察在和值班医生询问着什么人;一个老太太自己拖着点滴瓶寻找厕所。
话匣子走进医院走廊,四下踅摸着,想要找到六爷。
话匣子路过充满家属的病房,听到争吵声找寻过来。
最里面的角落,六爷正从一张病chuáng上起来,穿着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