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你大爷!”白胖子惨叫一声。
闷三儿笑着:“油挺肥啊,沾了一下,都舍不得离开了。”说着,又是一拳。这一拳封了眼,白胖子捂眼滚在地上。
警察拉开闷三儿,“你他妈有病吧!”
闷三儿笑笑:“怎么样,够不够判些日子的?”
警察呼叫对讲机:“王队,王队,这里有情况,这里有情况。”
“还不够?”闷三儿闪身让开警察,抢过身去,一脚踹在白胖子腰眼上。
几个警察上前抱住闷三儿,“带走,带走,这人他妈是个疯子!”
闷三儿被警察带上车,警车的门一拉上,四周黑起来,闷三儿的心里竟感到一丝安详。他透口气,紧绷的身子松下去,双腿不知不觉展开。
“同志,借根儿烟抽抽!”
“不行。”
“有水吗?”
“没有。”
“我能把座子往后靠靠吗,伸不开腿儿。”
“你他妈当这儿是你家啊!”
闷三儿不言语。
半晌,闷三儿乐出声来。
第四章
肆
话匣子还是那个霞姑娘,话匣子不再是霞姑娘。
话匣子四十岁了。腰还在,屁股还在,胸脯还在,只是头发开始变沉,变枯,变涩。二十岁的话匣子,腰身一流,面若桃花,发箍一拢,头发落在肩上,宛若chūn雨。二十岁的话匣子,时常能听到头发的垂落声。那年月,她去买桃儿,买葡萄,买樱桃,买石榴,买杏儿,头发在肩上颠,哗哗响。摊主冲她笑:霞姑娘,来买桃儿。话匣子笑靥如花,甜么?新鲜不?摊主笑,瞧姑娘说的,我这儿全是一线红,随便尝。话匣子拿来尝,一口下去,笑眯眯的。摊主咧嘴,怎么样,没糊弄你吧。话匣子笑说,有梨香。弯身拣桃儿,头发垂下来,伴着香气,哗哗响。摊主连连点头,有梨香,有梨香。
如今的话匣子,在酒吧后门的厨房,右手持着烧好的热水,头发散落在水池里,一手浇,一手洗。她摸着自己的头发,丝缠乱搅,根根如稻草。这头发,被岁月蒸得没了水汽。她心里烦,左手搓弄着,她想把头发捋直,头发一伸一缩,像装了弹簧。她手上加了劲儿,头皮被揪得发痛,她吃住痛,硬是捋,一小片头发脱落,飘下去,摇摇dàngdàng。话匣子觉着,这头发飘下去,好慢好慢。
屋外酒吧传来吉他声。有人扫弦,一声比一声野。话匣子听出来,是《花房姑娘》。她跟着琴声唱,越唱越悲凉。她的嗓子暗了、粗了,喉咙里含着什么。她想起不久前,街边儿有个瞎子唱小曲,“chūn色将阑,莺声渐老”,这八个字,她记得牢。
在别人眼中,话匣子像所有北京的姑娘一样,直来直去,性子慡,能喝酒,会抽烟,通宵打麻将,输急了还掀桌子。但是,话匣子在遇到六爷前,不是这样。遇到六爷前,话匣子还是霞姑娘。爱猫,爱狗,爱花,爱吃水果,爱吃蔬菜,爱穿碎花小裙子,爱套蓝边儿粉底儿的发箍,爱踏一双雪白低腰羽毛球鞋,爱打扮,爱照镜子,爱笑,爱哭鼻子。她人美,性子温和,每天都笑,每天有人送她花儿,送情书,送小玩意儿,约她去颐和园游泳,去香山摘枫叶,去老莫餐厅吃意大利菜。
她不忍拒绝别人,jiāo了七八个男朋友,都宠着她,呵护她,生怕化了,但大都是走一个过场,一两个月就败下阵来。最后一个男朋友是高gān子弟,人帅,个儿高,好逞能。经常带一伙人在冰场滑冰,自己人围了大半个冰场,谁进了自己的圈就殴谁。一日,此人要带霞姑娘去冰场,霞姑娘不愿去,此人要显威风,非拉着去。到冰场,候着的小兄弟们早包了场,此人满面chūn风,在空阔的冰面上显能耐,三周跳,燕式转,弓身转,勾手转,跳得眉毛飞起来。他拉霞姑娘滑,霞姑娘躲一边儿,说,你滑,我看着就行。此人面色尴尬,说,你不滑,咱就走,找地儿喝酸奶去。霞姑娘推不过,只好拉着他的手滑。
抱腰,勾手,霞姑娘愁眉苦脸,那人却教得不亦乐乎。那人紧贴着霞姑娘,劲头儿上来了,手在霞姑娘后腰下滑,要起腻,一个灰影儿冲过来,把俩人撞倒。那灰影儿站起来,满脸愧疚说,抱歉,滑猛了。扶那男的起来,男的起身,一巴掌打过去,那灰影儿右手拿住他腕子,男的想挣脱,却像被钳子夹住。霞姑娘看清楚那灰影儿,三十来岁人,中等个,小平头,瘦,却jīng壮。灰影儿笑眯眯地看着那男的:兄弟,有话好好说。那男的满面酱紫,破口骂,去你妈的。一群小兄弟围过来,圈住那灰影儿。灰影儿环顾四周,笑说:这场子,你们包了?我见天儿来,没瞧见过你。那男的说,少他妈废话,跟这儿磕四个头,放你走;来劲,今儿就废了你。霞姑娘劝,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放他走吧。那灰影儿回过头来,瞧见霞姑娘,两眼闪了一下,盯住不动。那男的嚷,你甭管,要么磕,要么揍!灰影儿冲霞姑娘一笑,姑娘,你人心好,却跟了个王八蛋。那男的急眼,你他妈说谁王八蛋。
这时,圈外冲进来四五个人,为首一个汉子生得极为粗壮,凑到灰影儿身旁,闷声说:六哥,怎么了。那男的挑眉毛,你他妈是谁?那汉子瞥他一眼,我叫闷三儿。又指着灰影儿说,这是六爷。那男的气瘪下去,指着六爷说:你是六爷?六爷笑笑点头。那男的声音软了,支吾说:不好意思,我眼瞎,今儿这事儿算了。六爷没言语。脱下冰刀鞋,用根儿绳拴起来,挂脖子上,抬头望着那男的:你清了,我这儿没清,你让我今天非磕四个头,我得圆了你意,要不然挡了你威风。那男的退后两步,六爷看一眼霞姑娘,又扭过头来说:不过,先跟你说明白了,磕四个头,那是给死人磕的,我先给你磕了,回头再给你烧纸钱。说着,六爷猫腰要磕头,那男的傻了眼,不知所措。六爷头刚要着地,后脚一蹬,身子滑出去,右手拽下冰刀鞋,在那男的脚腕子处轻轻一抹,血便喷出来。围圈的小兄弟们被吓得先是向后撤,紧接着又围上去。闷三儿从背后抄出根尺把长的短铜棍,闷着嗓子吼:抄起家伙来,来一个花一个。四五个人纷纷从后腰抄起家伙,护住六爷。外围的人不敢动,一小子充大个儿,冲过来,被闷三儿一脚踹出去,滑出老远。又一小子见闷三儿勇猛,闪身到六爷处,一猛子扎过来。六爷侧身,揽住那人的肩,右腿弓起,一膝盖顶花了那人脸。六爷哈哈笑,别他妈单个儿蹦了,一起上吧!众人发一声喊,两伙人打在一起。
六爷左右手舞着冰刀,撂倒了七八个人,血很快弥漫了冰场。闷三儿凑到六爷身旁,哑着嗓子吼:六哥,条子一会儿就来,您先走,我们这儿撑着。六爷说:成,别跟他们黏,差不多就跑。闷三儿说:放心,您先走。六爷右膀子发力,一对儿冰刀鞋朝冲上来的人悠过去,众人散开,六爷趁机向门口跑,看见躲在角落的霞姑娘,便拉住她一起跑。
霞姑娘恍恍惚惚跟着六爷奔了三四个路口,跑到一个旧楼房,六爷拉着她朝地下室跑。六爷撒了手,呼呼喘气。霞姑娘甩着被捏疼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屋子漆黑,cháo湿的气息涌上来,裹得霞姑娘透不过气。六爷哈哈笑。霞姑娘说:你笑什么。六爷只顾乐,不言语。霞姑娘说:你跑就跑,gān吗拉上我。六爷说:我拉上你,你可以不跟我跑。霞姑娘说:你力气那么大,我哪儿挣脱得开。六爷说:你路上吭一声,我肯定撒手。霞姑娘不言语。六爷问:你多大了。霞姑娘说,过了七月,刚好二十。六爷不言语。霞姑娘问:你多大啊。六爷说:比你大十岁。霞姑娘喃喃:老不正经。六爷笑,笑后两人都不言语。半晌,霞姑娘周身凉起来,说,咱们非要跟这儿吗?六爷说:先藏一阵儿,等外面清净了,再出去。霞姑娘说:这屋黑。六爷不言语。霞姑娘又说:这屋冷。六爷犹豫,说:你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