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小蜘蛛早已不在了,屋顶上的黑窟窿旁边,如今只剩了一张jīng心织就的小网,落满了尘土,像一片废墟。
他合上稿子。那些用红笔作了标记的段落,正是他不愿意删改的。不能改。再说。怎么改?他正是要写这个不走运的人。改成走运?如果走运就是乐观和坚qiáng,乐观和坚qiáng岂不是太简单的事了么?如果乐观和坚qiáng靠的是走运,那么不走运可怎么办呢?再说他也忘却不了什么,艰难的路,每一步都刻骨铭心;他也不佩服靠忘却维持着的乐观、希望、高昂。改成“终于追求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什么意思?给人家作保险吗:只要你追求就肯定能追求到?他知道不能那么改。
他坐在门槛上,低着头,双手搭在膝盖上。“点子”在屋前的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他撒了一把玉米糁儿给它,看着它啄食,心里一片空白。
又是那个声音,遥远、虚幻:“别灰心,你行,只要你自己也相信你行。爱信不信,我不骗你……”
姑娘走了好几年了。他总是往她所在那个省的刊物上投稿,希望发表了她能看见。
姑娘还在南方。那篇稿子也是从南方退回来的。就是说,那篇稿子曾经离她很近。
别灰心。是应该这样。可这是第多少回退稿了?他觉得从jīng神到肉体都乏透了,像烧乏了的煤,松塌塌的,发白,再燃不起火了。他简直不敢去想那些个闷热的夜晚:街上打扑克的孩子们吵翻了天;对门老太太一个劲儿喊她的孙子去洗澡;稿纸被手腕上的汗洇湿了;绿色的小飞虫在灯前撞来拉去;前心、后背上也像有很多小虫子在爬;用火柴捅捅鼻孔,打几个喷嚏,清慡一点;只有那只小蜘蛛在高高兴兴地织网……
也许,就那样改?按照退稿信上说的?也许真的只好来点“策略”?他曾经通过别人的介绍,拜访过一位青年作家。“做什么事都得讲究点策略”,那个作家说。作家还引了一句江湖艺人的套话……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又练又说才是真把式’。如果你的小说发表不了,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傻把式。没有谁写小说只是为了自己看的。”
他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同时又想起过去看过的一本书上的话。大意是。“是保留其价值而不发表呢?还是发表而去掉它真正的价值呢?”
作家慡朗地笑了,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叹息良久:“得承认,有这样的两难局面。但是也得拿出办法来。真正聪明的办法是什么?”
他回答不出。作家的妻子也看着他,启发似的微笑,解释说:“你不能希望没有矛盾,一切那么顺遂。”作家的妻子很有风度,潇洒,端庄,看着他。他觉得很láng狈。
“当然,”作家说,“绝不能为了发表去说违心的话,去胡编滥造。但是也不能太固执;太固执了,只有失败。”
“点子”跳上了他的膝头。“点子”真是一只好鸽子,通人性,知道了他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对头,啄他的扣子,“咕噜噜”地叫。他让“点子”卧在他手心里,轻轻捋它的羽毛,心里说:“没事儿,退就退吧,又不是第一回。虱子多了不痒。”“点子”还像是不放心的样子,歪着头观察他的表情。
其实,那个作家真是个好人,和蔼,一点架子都没有,穿个旧制服棉袄。作家的妻子也是个好人。他们曾冒了风雪到他的小屋来过,真地希望他的努力能成功。他很久没有去看他们了,不,绝不是因为观点不一致。世界上的道理本来就很多,就像世界上的人很多一样。哪个道理是绝对正确的呢?谁也不能站到未来的角度去判断。他很久没去看他们了,是因为后来的一件事。
他太固执。看手相的人说,他的事业线本来很长,很好,但就是因为他太固执,事业最终难免要失败。
真是固执。真是固执的人明明知道自己固执,也还是改不了。他明白,不能照退稿信上说的那么改。那样改,比不发表还难受。只有“点子”的哨声能平息他的烦恼。他把“点子”抛起来。“点子”落在屋顶上,低下头望着他。它不想飞,大概感到了风很大,有危险。可是他忘了,只想着让那飘忽的鸽哨声赶快响起来,让天空旋转。他用竹竿轰它。“点子”大概想到了,自己飞起来,主人的心情会好一些。它犹犹豫豫地飞起来了……天,那样深,那样远……“点子”歪歪斜斜地飞走了,风太大了……
3电台报时的笛声响了。
十点。终于到了十点钟。
腿一抽一抽地疼起来。浑身都出了汗。如果没有听见报时的笛声,也许他还能走。
传说,十点钟以后,有那么一阵子,人们没有听到他的呼喊声。
可我到底是走到了十点!他想。找了一个背风处坐下,坐在堆放在墙角的几节下水管道上。长长地出了几口气,摸烟。碰到了兜里的馒头,还是不想吃。饿,可是不想吃。还是抽抽烟好。揉揉腿。萎缩得很厉害的肌肉突突直跳,累了就这样,痉挛。他走了足足有四个钟头了。十,是个吉利的数字,如果真的是“心诚则灵”,现在就应灵了。
可是没有。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除了像泥浆一样的云层,什么也没有。月亮肯定在乌云后面,但说不清是在哪儿,“点子”肯定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不知道在哪儿。
他一心一意地走到了十点钟,满心希望“心诚则灵”。
如果还是不灵,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在兜里摸到了一枚硬币。看看运气怎么样吧。他把硬币掏出来,在手心里掂掂。
“咔咔”的脚步声很响。走过来一对青年男女。小伙子用自己的风衣裹着姑娘,姑娘紧靠在小伙子厚实的胸脯上,两个人唧唧咕咕地说着,姑娘的声音有些娇嗔。“暖和吗?”小伙子问。姑娘嘻嘻地笑……
他低下头,尽量去想些别的事,想他的鸽子,想鸽子的眼睛和叫声,想鸽子身上的每一根羽毛……唉,还是又想起了那羽毛一样的雪花……
……雪花安详地飘落在小路上,路灯的光发蓝。她要搀着他,他不让。“摔坏了我可不管!”她冲他喊。“再也坏不到哪去了。”他说。气得她直笑。他们去看电影。
下雪的晚上。很静。她的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再也踩不出那么好听的声音了,脚尖总是在路面上拖着。明天,要是有两个小孩儿看见他的脚印,一定会奇怪这是什么东西走出来的。唉,他也爬不上那个电影院的高台阶。他们在散场的出口处等着,出口处没有台阶。那天看的是《迟到的chūn天》。只要能到,迟一点怕什么的?
“回去晚了,你怎么跟家里说?”
“就说是单位里组织的,不看不行。”
原来是偷来的chūn天,他想。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飘了一下,慌忙岔开话题:“什么时候能在银幕上看见你的名字。我是说,编剧,或是根据你的小说改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