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这个可能。”
“你总不相信自己!”
他不说话。他确实是不太相信自己。
她把那条挂着雪花的淡蓝色的小围巾缠在他脖子上。
“这像什么。”
“没事儿,没人看得见。”
雪花在路灯周围旋转,像一群飞蛾。毛绒绒的小围巾带着她的味儿……
脚步声远了。汗湿的衬衫贴在背上,冰凉。他打了个寒噤,看着那对青年男女远去的背影,自己也弄不清都想了些什么,就把那枚硬币抛向空中……好像是想起了许多台阶。高高的台阶,剧场的、书店的、小餐厅的……人们轻盈地迈上去,敏捷地走下来,“踏踏踏踏”,那么随便,那么简单的事。他也有过那样的腿。腿不坏不知道。健康人很难懂得,那些随便而又简单的事有多好。台阶。还有楼梯。楼梯拐弯处的灯光。把鞋底上的泥蹭在台阶的边棱上,跺跺脚,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她……不过,那只是梦想。他只去过她家一回,没有进门,也没上过那楼梯。只在那楼梯前见过几张严肃的脸——如临大敌般地从楼梯的缝隙间朝下晃了晃。他原本真以为伤残是不重要的呢!原来只是去找一个同性朋友的时候才不重要!或者是去找一个把伤残看得很重要的姑娘的时候,伤残才是不重要的!他不是第一次到别人家来做客,但却是第一次不被欢迎,因为这一次他要找的姑娘不具备“免疫力”!她慌慌张张地从楼梯上跑下来,站在楼梯前和他说话。他不怪她。他看得出来,她不能让他到家里去坐坐,心里有多难受。楼梯的缝隙间,那几张惊恐的脸仍不时朝下张望,一闪,不见了;又一闪,不见了。谁愿意自己的女儿得癌症呢?正像谁愿意自己的女儿爱上他这样一个瘸子呢?他还是走吧,快离开这儿吧。找一个借口,大声说:“没什么事。我路过这儿。我还有别的事。我得走了。”以便让楼上的人也听见。……不过,那次倒是一个证明,证明她也爱他,她家里人已经发觉了,否则她家里为什么不欢迎他呢?那是他第一次想到她也会爱他,通过一个痛苦的证明。
你倒了霉,又不知道该恨谁;你受着损害,又不知道去向谁报复;有时候你真恨一些人,但你又明白他们都不是坏人;你常常想狠狠地向谁报复一下,但你又懂得,谁也不该受到这样的报复。世间有这样的事。有。你似乎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抛进了深渊。你怒吼,却找不到敌人。也许敌人就是这伤残,但你杀不了它,打不了它,扎不了它一刀,也咬不了它一口!它落到了你头上,你还别叫唤,你要不怕费事也可以叫唤,可它照旧是落到了你头上。落到谁头上谁就懂得什么叫命运了。
他坐在黑夜里。在风中。乌云的下面。
早chūn的夜里,还是挺冷。
他坐在那儿,不动,在想。
很多事得费好大劲儿去想。譬如说:命运。
这两条残废的腿对他的命运起了多大作用呵!可是,只是一个很偶然的原因使他的两条腿成了这样的。病毒感染也好,风寒侵袭也好,偏偏让他碰上了。就因为那么一个偶然的念头,他非要到那间八面漏风的cháo湿的小屋里去睡不可;母亲不让他去,他不听。真不知当时想起了什么!
一颗流星划过黑沉沉的天际,不知落在了哪里。
如果那颗流星正好落在了一个走夜路的人身上呢?正好把脊椎骨砸断了呢?行了,这个人今后的生活肯定要来个天翻地覆了,一连串倒霉的事在等着他。而这个人之所以恰恰在这个时候走到了那个地方,是因为他刚才在路上耽搁了几秒钟,为了躲开一只飞过来的足球。而那个孩子之所以这么晚还在街上踢足球,是因为父母还没有回来,没人管得了他。父母没有回来,是在医院里抢救一个急病号。急病号是煤气中毒。怎么煤气中毒了呢?因为……好了,这样追问下去,“大约可以追问到原始人那儿去,不过就是追问到总鳍鱼那儿去也仍然是没有追到头。你还得追问那颗流星,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落在了那个地方。偶然——你说不清它,但是得接受……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宿命,懂吗?”那个下身瘫痪了多年的老大学生说。
腿刚坏的时候,他住在医院里,和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学生同病室。有一天,年轻的女大夫对他说:“人得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女大夫走后,老大学生望着天花板笑。
“你说,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老大学生问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能。”老大学生自己回答,很平静。
“为什么?”
“不符合辩证法。”
第04节
“辩证法上说不能?”他心里很焦虑。那时候他只懂得辩证法是好字眼儿。
“人要想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除非把宇宙中的一切事物的规律都认识完。可人的认识能力总是有限的,而宇宙中的事物却无限,有限怎么可能把无限认识完呢?”
“认识一点就会少一点。”他搜罗着自己的知识,想驳倒那个老大学生。他希望女大夫的话是对的。
“嗬!愚公移山。这当然好,”老大学生忍住笑,“你学过微积分吗?知道‘无穷大’是怎么回事吗?”
他摇摇头。
“两个没边儿没沿儿的东西,你说哪个大呢?被认识了一点的无限和被认识了许多的无限,还都是无限,哪个小呢?譬如说……”老大学生想举个例子,但一时举不出。
“您就说辩证法吧,我就相信辩证法!”他说,觉得那家伙是在故意卖弄学识。
“其实相信辩证法就够了。辩证法认为没有终极真理,也就是说,人不可能把世界上的矛盾都认识完。可这些玩意儿并不因为你没认识它,它就不伤害你。这就是偶然,命运,一种超人的力量,有时候把你弄得毫无办法……”
现在他有点懂了。何必不承认命运呢?不承认有什么用呢?他看看自己的两条腿,想想他的鸽子,有点懂了。这些年他求过多少名医呀,腿还是治不好。他找了十天了,“点子”还是找不着。不承认那种超人的力量,可你还是受着它的影响。当然,那不是神,宇宙中没有一个全能的神;要是有倒好了,神总该怜恤他了,对他开开思了。它不是人,你理它没用。它混蛋透顶,你却只好由它去。你自己要是不混蛋,你就只好自己去想点办法。
他坐在几节水泥管道上,望着天,有点懂了。扫街的老头就总爱默默地坐着,看天。老头不会说,但他肯定早就懂了。老头无论碰上什么倒霉的事,从来不说别的,只是说:“瞧瞧怎么办吧。”
怎么办?
光说不练假把式?
但是也不能太固执?
按照退稿信上说的那样改?
最终会因为固执而失败?
男左女右,他伸开左手,借着路灯的微光仔细看。确实,事业线又深又长,但上端消失在一片乱糟糟的细纹中……“你怎么知道这些细纹表示的是固执呢?”他问看手相的人。“天机不可泄露。对你来说,就是固执。”……他当时装得无所谓似的笑笑,但心里实在是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