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本人也不曾料到,这样的非物质和纯奉献的人生选择,最终得到的却是心灵的升华。
三
郑云峰与我大约是同龄人。但他个子不高,瘦健又轻慡,胳膊上的肌肉轮廓清楚。在三峡两岸随处都可以看到如此样子的人。他受到了长江的同化,已是长江之子。他面色黑红,牙齿皓白,这大概正是江上的风与江中之水的赐予。
同他对座而谈。很快就能进入他的世界。他这些年在长江充满冒险经历的摄影生活,他的所见所闻;以及他的激情,他的忧虑,他的焦迫,还有对长江那种无上的爱。他几乎不谈他的作品,只谈他的长江。一个热恋的人满口总是对方,独独没有自己。我被他深深地感动着。
为此,他爬上过三峡两岸上百座巍峨的峰顶。有些山峰甚至被他十多次踩在脚下。有时他要和山民吃住在一起,一起背篓上山;有时要同船工划船拉纤,一起穿越激流与险滩。他不仅寻找最富于表现力的视角;更是要体验什么是长江真正的灵魂。
在那些乱石嶙峋、荆棘遍布的大山里,他的衣服磨出dòng来,双腿磕破流血。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感受到那些绊倒他的石头或刺疼他的荆条是有性灵的,是沉默的大山与他的一种主动的jiāo流,他忽然感觉长江的一切都变得有生命、有情感、有命运的了。
最使他刻骨铭心的是三峡两岸的纤夫古道。那些被纤绳磨出一条条十几厘米凹槽的石头,那些绝壁上狭窄的纤夫的路,乃是长江最深刻的人文。他曾经在大雨中遇到一条纤夫古道,地处百米断崖,劈空而立,下临万丈深渊,恶làng翻滚。这古道只有肩宽,仅容双脚。千百年来,多少纤夫由于崩断纤绳,或者腿软足滑,落崖丧命?郑云峰要去亲身体验那些纤夫们的生命感受。尽管心惊肉跳,但他还是冒死地匍匐过去了。
还有哪一位摄影家、画家、作家和诗人这样做过?
也许你会问:为什么这样做?
他会用他说过的一句话回答你:长江是一部《圣经》。
一条凝结着一个民族命运与jīng神的江河,一定是庄严、神圣和奥秘的。长江给予中国人的,绝不仅仅是饮用的水和一条贯穿诸省大动脉一般的通道,更重要的是它的百折不回的jīng神,浩阔的胸襟,以及对人们的磨砺。数千年来,人们与它在相搏中融合,在融合中相搏。它最终造就的不是中华民族豪迈与坚韧的性格吗?
它又是一条流淌与回dàng着民族jīng神的万里大江!郑云峰正是在这样的虔敬的境界中举起他的相机的。
四
为此,在整整六年对长江抢救性的拍摄中,他给我们的不是一般性的视觉记录,而是长江的jīng神,长江的魂魄,长江的气息,以及它深层的生命形象。
同时,这些出自于如此激情的摄影家手中的作品,每一帧都是情感化的。无论是对山花烂漫的三峡chūn色的赞美,对风狂雨骤的长江气势的讴歌;无论是对一块满是纤痕的巨石的刻画,还是对一片遍布暗礁的险滩的描述。都能使我们听到摄影家的惊叹、呼叫、欢笑与呜咽。如果不是他数年里在长江两岸的荒山野岭中来来回回地翻越,我们从哪里能获得如此绝伦的视角?特别是他站在那些峰巅之上全景的拍摄,会使我们出声地赞叹:这才是长江、三峡!
然而郑云峰会骄傲地告诉你,住在长江边上的人天天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景色!
他已经是长江人的代言人了。惟有他才称得上长江的代言人!
自2000年11月长江便开始拦江蓄水。就此,传统意义的长江很快消失。无数历史人文和自然风景随即葬身水底,世代居住在两岸的百姓迁徙它乡。最重要的是,长江由"江"变为"湖",由"动"变为"静"。不再有急流险滩,不再有惊涛拍岸,何处再能见到"大江东去"和"奔流到海不复回"那样的豪情?
一天,我在挥毫书写十年前一首诗《过三峡》。诗曰:
群山万道闸,
只准一舟行,
岸景疾如电,
转瞬过巴东。
一时我竟落下泪来。我联想到唐人的那些咏叹长江的诗篇都已成为匪夷所思的神话了!
然而,上苍竟在此时,赐给我们一位摄影家。他苦其体肤,劳其筋骨,以生命之躯去博取大江的真容。他以六年时间,倾尽家财,拍摄照片三万余帧。为我们留下了一个真切的、立体的、完整的三峡——三峡之魂!
艺术家不能改变历史,却能升华生活,补偿jīng神,记录时代,慰藉心灵。这一切,郑云峰全做到了。
我深信,将来的人们一定更能体会到郑云峰的意义。这便是这本图集真正的价值。因为,尽管长江三峡不复存在,却在这里获得了永生。
无书的日子
你出外旅行,在某个僻远的小镇住进一家小店,赶上天yīn落雨,这该死的连绵的雨把你闷在屋里。你拉开提包锁链,呀,糟糕之极!竟然把该带在身边的一本书忘在家中——这是每一个出外的人经常会碰到的遗憾。你怎么办?身在他乡,陌生无友,手中无书,面对雨窗孤坐,那是何等滋味?我吗,嘿,我自有我的办法!
道出这办法之前,先要说这办法的由来。
我家在"文革"初被洗劫一空。藏书千余,听凭革命造反派们撕之毁之,付之一炬。抄家过后,收拾破破烂烂的家具杂物时,把残书和哪怕是零零散散的书页都万分珍惜地敛起来,整理、缝钉,破口处全用玻璃纸粘好;完整者寥寥,残篇散页却有一大包袱。逢到苦闷寂寞之时,便拿出来读。读书如听音乐,一进入即换一番天地。时入蛮荒远古,时入异国异俗,时入霞光夕照,时入人间百味。一时间,自身的烦扰困顿乃至四周的破门败墙全都化为乌有,书中世界与心中世界融为一体——人物的苦恼赶走自己的苦恼,故事的紧张替代现实的紧张,即便忧伤悒郁之情也换了一种。艺术把一切都审美化,丑也是一种美,在艺术中审丑也是审美,也是享受。
但是,我从未把书当做伴我消度时光的闲友,而把它们认定是充实和加深我的真正伙伴。你读书,尤其是那些名著,就是和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先贤智者相jiāo!这些先贤智者著书或是为了寻求别人理解,或是为了探求人生的途径与处世的真理。不论他们的箴言沟通于你的人生经验,他们聪慧的感受触发你的悟性,还是他们天才的思想顿时把你蒙昧混沌的头颅透彻照亮——你的脑袋仿佛忽然变成一只通电发亮的灯——他们不是你最宝贵的jīng神朋友吗?
半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几乎叫我看烂,散页的中外诗词全都烂熟于我心中。然而,读这些无头无尾的残书倒别有一种体味,就像面对残断胳膊的维纳斯时,你不知不觉会用你自己最美的想象去安装它。书中某一个人物的命运由于缺篇少章不知后果,我并不觉得别扭,反而用自己的想象去发展它,完成它。我按照自己的意志为它们设想出必然的命运变化和结局。我感到自己就像命运之神那样安排着一个个生命有意味的命运历程。当时,我的命运被别人掌握,我却掌握着另一些"人物"的命运;前者痛苦,后者幸福。